作者：矮铁炉
父亲：您在那边好吗？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给您写了一封家书。家书长又长，落满了我对您的思念，写完后我心里一阵轻松，好像多年想对您说的话终于找到了倾述的出口。我想把信尽快给您寄出，让您看看我都说了什么，可我怎么也记不起您的名字，怎么也找不到您收信的地址……我急得满头大汗，我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父亲，父亲，您的信……等妻子擦着我额头的汗，握紧我的手，我才知道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您。
您离开我们一晃已十年。
忘不了您弥留前的两个月，您受尽了病痛折磨，人瘦的只剩一副骨架，最后神志不清说不出话连水也喂不进了。您是在我们兄妹四人的陪伴下注视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您走的不尽安详。
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在我心中，却觉得父爱如山。因为在记忆深处，本该是母子连心的日子留下的却是咱们父子相随的影子——失去妈妈的我们，只能从小跟着您长大。
您的一生其实只做了二件大事，一是替爷爷承担家庭责任，帮奶奶带大两个叔叔（作为爷爷的长子，二个弟弟的长兄，在爷爷过早去世后，您为家庭的付出和担当可想而知）。二是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妹四人培养成才。
无钱无权无势的您，用贫乏的资源和人脉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空。
还记得咱们的农家小院吗，静默在沂蒙山深处，至今被不算富裕的群山环绕着。
六十年代末，您把我带到这个普通小山村，这个最普通的农家小院。
狭窄的几间破屋里除了有口大锅有个水缸二张木床，别的好像再没有什么了。那真叫家徒四壁。
煤油灯都舍不得点，天一黑就要上床，倒是养成了早睡的习惯。
家家好像都在吃地瓜、煎饼、窝头和萝卜。我吃够了这几样东西，到现在看见都觉得反胃。
我最怕老师收学费，因为最后一个交学费的肯定是我。
我字典里的贫穷二字，即便是在厚厚的辞海里也翻不出第二个。
少年的心都是既脆弱又敏感，一无是处的穷酸小子被贫穷折磨的深深自卑自卑深深，自卑的不敢看女孩子的眼睛，自卑的不敢主动和人说话。我曾经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内心的自卑》。
我唯一自豪的是我有一个既当爹又当妈的您。
自小的相依为命使我和您感情很好，虽然您发起脾气来也很吓人。
您曾当过兵。复员后因有点文化成了村里一个特殊的人：一个教书的农民，一个种田的先生。
您对我们兄妹四人最大的希望就是都能考上学，自食其力，做个有用的人。
但咱家并不是诗书世家，往上数八代也找不出个读书人。听老人说，咱们这个家族，是老早老早从山西洪洞大槐树逃荒过来的。
叫花子的后人能和书有多少渊源和交集呢。但偏偏从您开始，有了些许变化。
大哥是您的第一个试验品。为了他成才，听说您打伤过他的腿，因为他贪玩乱跑下河抓鱼不读书。
自从大哥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后，您好像被什么触动了，原来山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您供学生的信心和干劲更足。
但家里的日子越来越拮据。您两鬓的白发越来越多。
十年寒门苦，喜鹊报春来。那年，榕树花开的时节，我拿到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年，我考了695分。那年我19岁。
“记住回家的路，照顾好自己。”我记得这句话是您当年送大哥时说的。
回望身后的村庄，回望老屋前向我挥手的您和弟弟妹妹，我知道，在送走我之后，您定会为弟妹的梦找寻现实的出口。
后来，您将这句话又说给了弟弟妹妹。
每当我们回味您说的那句话，我们知道您是想让我们牢记这十年寒窗。之后的路您已无力为我们指明方向，毕竟您的一生大部分都是在这个农家小院里度过的，山外的世界离您太远，您的手已够不到儿女们丈量天涯的脚步，您看不到远处闪烁的霓虹。
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我们默默地祈祷和祝福。
岁月如歌，斗转星移，一晃多少年过去。
现如今，我们都已长大，都到外面闯世界去了。在我们努力工作小有成就之后，在我们开上小车住上楼房之后，在我们穿上时尚的外衣之后，在我们过上小康的都市生活之后，我们愈加感激已去天堂的您。虽然您没读多少书，虽然您让我们读书还带着底层的抗争性，但对于少不更事的我们，如果没有略懂教育的您的启蒙，如果没有有些文化的您的严管，如果没有深知读书有用的您的坚守，出身贫寒、天资平常的我们兄妹怎么能通过读书走出那个小村庄，走向外面的大世界呢？您用那卑微瘦弱的肩膀为我们支撑起一条改变命运的天梯，也为我们留下了一生用之不竭的财富。这是您的伟大，也是我们的幸运。纵使在海角天涯，隔万水千山，您的身影也会永远守候在我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随着结婚生子我也早为人父。我常对自己的孩子絮叨过去，无形中想向下一代灌输父子连心的涵义，家才是最最温馨的港湾，亲情才是最最魂牵梦绕的所在。
今年父亲节，我的一首短诗在报纸上发表，我记得我读到“妈妈的味道/我无处寻找/我只在天堂的一角/嗅到了父亲的味道”时，我的泪水打湿了报纸。
我知道这封没有地址的家书，谁也无法送到。但我仍会规规矩矩将信装进信封，仍会恭恭敬敬在信封上写上父亲大人亲启，仍会将信封整整齐齐投进邮筒。因为在儿女们的心中您一定会收到一定能看到。我相信在天之灵。
子欲养而亲不待。愿父亲在地下安息。
长子次子三子末女，敬上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三日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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