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路
1.二哥的选择
母亲一生养育了三男一女。
像我们这样的六口之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比地里的苦菜都多。
那年月，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到了我们这代，应该也不会有别的路可走，母亲总是这样认为。
“自从共产党来了，建立了新中国，日子才渐渐有了盼头。”这是三八年出生读过高小当过兵，因有些文化复员后回乡当了民办教师的父亲任何时候都挂在嘴边的话。从此，见过世面的父亲开始萌生些许梦想，至于梦是什么，他从来不说。
分田到户，恢复高考，肚子能饱，老天为父亲撒播梦想提供了现实的土壤。经过辛苦耕耘，父亲终于在黄土里刨出了奇迹——我们兄妹有三个陆续拿到了大学通知书，在万人争挤独木桥的岁月，这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而后进城！这可是全中国的农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二哥其实和我们有一样的机会，但他在桥头前还没起跳，就毅然掉转了命运的头，扎进了务农的大海里，无论娘怎样苦口婆心劝说，甚至爹留了泪，他都义无反顾。他向爹娘摊牌：“我不是读书的料，家里这样困难，还是供弟妹们读吧。”
“他就是没有进城的命”，多年以后母亲的唉声叹气里，不知将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
是的，二哥没有进城，他在读完初中后，就决然放下书包，将农民的标签握在扶犁的黑手里，去翻耕他的未来。
2.父亲的心愿
十年寒窗，大哥进了政府机关，我穿上了铁路制服，小妹是酒店白领，我们各奔东西，去圆父亲的梦。
但这梦圆却不满。每当过年全家团聚的时候，我们一个个衣锦还乡，这时候忙前忙后的总是二哥二嫂，用默默的辛劳烘托着满堂的热闹；这时候，父亲的目光总爱在我们兄妹脸上欣慰移动，最后停留在二哥身上时，我注意到父亲的眼中顿时充满了遗憾和愧疚，就好像我们都进了城，跳出了农门，有了体面的工作，而二哥滞留乡下全是他的责任，他的过错。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你二哥不读书，意味着又有人要重复你父亲的一生，这条路，你父亲打心里不想让你们再走。”
农村有三件大事是一个家庭必须完成的，盖房、娶妻、生孩子。父亲一生就盖了一回房，红砖大瓦，一溜四间，这在当年很是气派，那是专门给二哥结婚用的。“既然老家的宅院还有人坚守，那就尽可能让他如意。”这或许就是父亲的心愿。
一年年过得真快，廉颇渐渐老矣。人老了爱唠叨，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在外面的要多帮衬帮衬留守的老二，他不容易。”我们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在侄子上完中学快到相对象的年龄，我们三兄妹凑钱，推倒了父亲十几年前堆砌的自豪，依他的意愿，原地重起了一栋二层小楼，既方便侄子结婚又有二哥二嫂的住处。楼板合拢的时候，父亲亲手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正宗的浏阳大地红，震耳欲聋，那响声掠过早春的原野，和着父亲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二哥一家住进了小楼，父亲的生命却驶进终点。咽气的时候，我们都在，父亲的目光昏暗浑浊，再无力像过往在我们兄妹脸上游移，但我发现他最终还是将目光锁在了二哥身上，虽未闭眼，但却是那样的安祥，安祥。
村里人都说父亲一辈子干了两件给祖上增光的事，一件是把三个孩子送出了村，另一件是为大伙省了二块宅基地（按说我家三个男孩可以申请三处宅基地）。
3.二哥进城
历史总是在某个转弯处碰撞出因缘际会，这不，从没吃过公家饭的二哥，在做了几十年农民后，前年竟然悄然进了城，因为村里临近县城的地全被征用，政府将二哥安置在县医院做保安，儿女也陆续在城里有了工作，买了房，成了城市居民。
“可惜，你父亲没等到这一天。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自己最牵挂的儿子也离开了那片黄土，也该闭上眼了。”
从此没再听到过母亲的唉声叹气。
将身份和地位当作发光的唯一稻草，那是因为父辈们在现实的黑夜里挣扎的太过艰辛。父亲的心愿，母亲的感慨皆因二哥是他们的一块心病。不过，从出村到进城，经过经年的风吹雨打，我却和他们有不一样的认知：城和乡仅是人们生活的地域，是历史给它们涂抹了太多的油彩，草根自有草根的快乐，下里巴人自有阳春白雪晒不到的太阳，就像大哥在城里白手起家的时候，二哥已在新房里迎娶了新娘，迎来一双儿女的降临，守护着小院最朴实的安宁；就像我在世俗中考虑位子算计票子攀比房子苦于应付各种人际关系的时候，孝顺的侄媳妇已顺顺当当生下胖小子，让二哥早早就享受了含饴弄孙的天伦；就像妹妹在写字楼里患得患失郁闷焦虑怀才不遇的时候，二哥已穿上他的保安服，正手拿对讲，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呼风唤雨呢???到底谁的幸福指数更高呢？
这就是生活。二哥赶上了好光景，时代为他撕下了沉重的标签，让他能在心中哼唱自由的歌，芝麻开门，向幸福出发。这不，又传来了好消息：县里在旧村改造中保留了二哥的小楼，原因是规划部门准备以它做样板，将全村的旧房统一改造成二层楼。二哥说，他再干几年，老了还要回到他的小楼里坚守父亲留下的老宅，我们都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二哥啊，其实您的选择未必如爹娘想象的那般黯然，谁的天空也不都是蔚蓝一片。在时代的演播厅里，咱们的生活剧情不管多不一样，最终都是五个字的勾兑：酸甜苦辣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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