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记》 (第3/3页)
然相公需知,此局中局,案中案,妾身不过棋子一枚。真正欲置苏慕云于死地者,另有其人。”
“砒霜从何而来?”
翠娘目露异色:“乃陈伯交予妾身,言是苏二爷所赐。然妾身下毒时,剂量不足致死。老爷暴毙,恐另有缘故。”
文渊霍然起身:“你未用全量?”
“砒霜有刺鼻味,妾身只敢掺少许于参汤。”翠娘蹙眉,“老爷饮后不适,但不应暴毙。其间陈伯曾送药,妾身疑他二次下毒。”
忽闻脚步声,二差役至,押翠娘出。临行回首,目如深潭:“柳相公,好自为之。这忘尘轩,从未有人能真正忘尘。”
七
文渊离了金陵,赁居栖霞山下一茅庐。夜夜对烛,眼前尽是母亲临终嘱托、苏慕云赏菊时慈目、翠娘狱中深眸。三月后,闻翠娘秋后问斩,苏二爷接掌家业,陈伯得赐田宅,颐养天年。
清明,文渊潜回城中,至苏慕云坟前祭拜。纸灰飞扬中,忽见一熟悉身影——陈伯独立远处松林,正与一蒙面人低语。文渊隐于碑后,但见陈伯递过一锦囊,蒙面人颔首,转身时,腰间玉佩一晃——正是苏二爷常佩之物。
是夜,文渊叩响李肃府门。
三日后,李肃重开此案,以“证据存疑”为由,暂缓行刑。苏二爷闻讯大怒,亲至府衙理论。李肃从容出示一物:当铺掌柜新供词,言赎簪男子虽扬州音,右手虎口有黑痣。差役密查,苏府小厮阿贵,扬州人氏,右手虎口正有黑痣,且与翠娘同乡。
阿贵被捕,熬刑不过,招认受陈伯指使,赎簪、藏砒霜、栽赃,皆其所为。然问及主谋,只咬定陈伯。
陈伯入狱,从容不迫:“老奴所为,皆受翠娘胁迫。她握老奴幼子卖身契,不得不从。”
案件再陷僵局。李肃夜访文渊:“柳生,此案关键,仍在翠娘。然她死意已决,拒不吐实,如之奈何?”
文渊沉吟:“学生愿往死牢一见。”
八
死牢深处,翠娘倚墙而坐,容颜憔悴,双目却清亮如昔。见文渊,轻笑:“柳相公果然来了。”
文渊置酒食于前:“姨娘可还认得此物?”自怀中取出一支金镶翡翠并蒂莲簪——正是陈伯献于公堂那支“真簪”。
翠娘神色微动。
“此簪是假。”文渊缓缓道,“学生请教多位匠人,皆言此簪金丝纹路与姨娘日常所戴虽有九成似,然并蒂莲心嵌玉手法迥异。真簪莲心镂空,可藏微物;此簪实心,不过是件精致仿品。”
翠娘默然。
“姨娘可知,真簪何在?”
翠娘忽笑,自怀中取出一物——金灿翠绿,莲心微光流转,正是那支称心如意的并蒂莲簪。
“真簪在此。”她轻抚簪身,目中柔情似水,“老爷临终所语‘簪’,非指此簪,而是嘱我将此簪交予你。他说……莲心藏着你身世秘密。”
文渊愕然。翠娘指尖轻旋莲心,簪身中空,内藏一卷素帛。展开,竟是苏慕云亲笔:
“吾儿文渊:见此信时,父已不在。汝母婉卿,乃父此生至爱。昔年家规所迫,负她良多。今查得翠娘身世有异,恐遭不测。若父遇害,凶手非翠娘,必是族中觊觎家业者。簪内藏苏氏半幅藏宝图,另半幅在陈伯处。二者合一,可得苏家百年所积。此财赠你,愿汝不为钱财所困,自在平生。父慕云绝笔。”
文渊泪如雨下。
翠娘幽幽道:“那夜老爷知汤有异,仍含笑饮尽。他说……此生负人太多,若此命可偿一二,死亦无憾。他嘱我保全此簪,待你归宗之日交还。我本欲照办,奈何陈伯与苏二爷逼得太紧……”
“所以姨娘假意合作,实为周旋?”
翠娘颔首:“我本扬州瘦马,身若浮萍。遇老爷,方知人间尚有真情。他知我过去,不以为耻,反以金簪聘之,言‘金翡翠,称人心’。这等知遇,纵是虚情,我也当了真。”她目视文渊,“我认罪,非为顶罪,而是此身此命,早该绝于三年前。偷生至今,已属侥幸。”
文渊急道:“我可向府台言明!”
“不必了。”翠娘淡然,“我手上确有砒霜,虽未全用,杀心已起。况且……”她忽咳血,“陈伯早防我反口,那碗参汤,我也饮了少许。毒已入髓,不过苟延残喘。”
文渊大恸。
翠娘将金簪塞入他手:“速离金陵,莫问藏宝。金银虽好,困人一生。老爷一生为财所累,我不愿你重蹈覆辙。”语毕闭目,气息渐微。
九
文渊踉跄出狱,怀中金簪如烙铁。是夜,苏府大火,陈伯葬身火海,半幅藏宝图成灰。苏二爷暴毙书房,手中紧握账册,记满亏空。
李肃追查,线索尽断,成悬案。
三年后,秦淮河新来一画舫,名“称心舫”,舫主柳文渊,书画双绝,尤擅绘簪。每有客至,必示一画:黛薄红深,约掠绿鬟云腻。小鸳鸯,金翡翠,称人心。
人问何意,但笑不语。
惟夜深人静时,对画独酌,恍惚见一女子云鬓金簪,回眸一笑,倾国倾城。
舫外明月照水,水映月,月如水。
金簪沉于河底,藏宝永成秘密。
而所谓称心,不过是一场自知是梦,却不愿醒的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