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醉登天录》 (第3/3页)
一卷帛书:“此为骨醉全方。殿下携之,他日或可为证。”
舟将发,裴琰忽道:“臣当返长安。”
“不可!”太子急道,“天后知你助我,必加害。”
“臣若不返,殿下畏罪潜逃之名坐实。”裴琰微笑,“臣有先帝所赐免死铁券,天后不敢明杀。且臣在朝中,方可为殿下周旋。”
言罢深揖及地,返身入密道,背影没于黑暗。
舟行三日,至商州。太子方脱险,却闻市井哄传:东宫失火,太子尸骨无存,帝悲怆病重,天后临朝称制。更有一诏,谓太子谋逆事泄,自焚谢罪,废为庶人。
房氏泣不成声。太子望长安方向,静默良久,忽笑:“原来她要的,从非我性命,而是名正言顺临朝。”
浮丘公叹息:“殿下今后作何打算?”
“先生曾言‘王子复清旷,区中实哗嚣’。”太子望江水东流,“既出樊笼,何必复返。然...”抚怀中骨醉方,“裴琰以命换我生,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殿下欲复仇?”
“不。”太子撕碎药方,撒入江中,“毁此邪方,使其永不复现人间,便是最大复仇。”
碎帛随波逐流,其上“以骨入药”等字,渐化于浊浪。
长安城中,裴琰下狱。天后亲审,问太子下落。裴琰答:“臣只见太子饮鸩而亡,余者不知。”
酷刑用尽,体无完肤,终不改口。天后怒,欲斩。然刑场之上,裴琰忽大笑:“臣有先帝铁券,可免九死!天后欲违太宗遗命乎?”
百官在前,天后无奈,改流放岭南。裴琰披枷出城,长安百姓夹道泣送。至灞桥,一老仆献酒,酒坛下压纸条:“殿下安,已至蜀中。”
裴琰饮尽,掷碗于地,大笑南去。
永淳元年冬,高宗驾崩,太子显即位,武后为太后。次年,废中宗,立睿宗,太后临朝称制。又六年,改国号周,称圣神皇帝。
是年,剑南道青城山有一道士,号“清旷子”,善医,常以金石入药,活人无数。有长安客商见之,暗谓似前太子贤。然探问之,但笑不答,唯于月夜吹笛,声彻山林。
一夜,有黑衣客访道观,竟是白发裴琰,自岭南赦归。
“陛下...不,道长可知,浮丘公仙去了。”裴琰取出半枚玉玦,“临终遗言,欲与隐太子所赐玉玦同葬。”
清旷子——前太子贤——摩挲玉玦,泪落无声。四十年风云,三代人恩怨,尽在此玉。
“她...可曾提起我?”
“今上晚年,常作一梦,梦见一少年唤‘阿娘’,手中玉蝉带血。”裴琰低语,“每梦此,则泣。去年下诏,追复殿下爵位,以亲王礼改葬。”
贤默然,取笛吹《招魂》。曲终,问:“她可曾悔?”
“帝王心事,臣不敢揣测。然今上改葬殿下时,亲题碑文八字。”裴琰以杖划地——
“淑质难驻,登天何苦。”
贤仰天长笑,笑出泪来:“原是她早知‘骨醉’之计!赐我毒酒,焚我灵堂,皆为送我‘登天’脱身!”
是了。骨醉方既为天后所得,她岂不知服之假死?杯底“骨醉”二字,非为下毒,实为暗示。西苑纵火,非为毁尸,实为开密道时机。一切雷霆杀戮,皆是母子合演大戏,瞒过了天下人,甚至瞒过了他们自己。
“殿下今后...”
“我本已死之人,何谈今后。”贤望向长安,那里有他爱过恨过的女子,杀过救过的至亲,如今皆作尘土。
是夜,贤留书出走了。书云:“浮丘公曾问,储宫之贵,岂若登天。今方知,登天非关羽化,而在释然。区中哗嚣,从此与贫道无关矣。”
裴琰展信,内有骨灰一撮。旁注:“此非至亲骨,乃四十年光阴所化。撒于洛水,以祭所有醉于权欲之魂。”
洛水汤汤,骨灰入流,顷刻不见。对岸长安城灯火煌煌,新朝正开科举,少年士子意气风发,谁还记得四十年前那场骨醉登天的旧事?
唯有明月依旧,照着人间这出演不完的戏。台上人以为自己是主角,其实不过是被命运提线的偶。线名“不得已”,丝叫“求不得”,缠缠绕绕,织就这百转千回、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一生。
浮丘公墓在终南山深处,碑无一字。樵夫传说,月明之夜,常见一老一少对弈于墓前。老的鹤发童颜,少的着太子衣冠。落子声与松涛相和,时而夹杂叹息:
“淑质非不丽...”
“难之以万年。”
“储宫非不贵...”
“岂若上登天。”
然后同声大笑,惊起夜鸟,扑棱棱地,飞向那轮永恒明月,仿佛真登了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