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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泥中有你》

    《我泥中有你》 (第1/3页)

    江南古寺修葺,剥落泥皮下惊现高僧真身舍利,

    老塑匠凝视泥胎掌心一点朱砂,突然浑身剧震,

    三十年前失踪的幼子,掌心也有这般朱砂胎记……

    永淳七年,江左霖雨弥月,姑苏城外寒山寺古刹年久,一段院墙经不住连旬雨水,在夜半时分轰然坍圮。瓦砾碎木之间,露出内里经堂斑驳的侧壁。翌日天明,住持广慧领僧众查看,但见坍处,内层泥灰大块剥落,竟隐隐透出人形轮廓。广慧合十近前,以袖轻拂浮尘,一张泥塑的、低眉敛目的僧人面庞,便在昏冥天光与飞扬埃絮中,幽然浮现。

    消息不胫而走。不数日,便有州府遣人,并延请左近知名塑匠,入寺勘验。众匠人观之,皆称奇,言此非寻常泥胎,乃古时“夹纻”秘技所成,质轻而坚,历年不坏。然则泥胎外层彩绘尽褪,露出底下麻絮胎骨,又有数层不同时期补苴的泥灰,层层覆压,情状复杂。众人推举,此事非吴郡老匠人沈延清不能为。

    沈延清时年六十有二,世居吴门,一生与泥巴、麻草、矿物彩为伴,指尖染就的丹青洗不尽,雕镂的是人间百态,尤精佛像重塑。其人性孤僻,少言语,唯对手中泥料,有说不完的絮语。接了寺中执事僧递来的名刺与薄酬,他默然半晌,只将一柄用了三十年的竹制“压子”在袖口擦了又擦,便提起藤箱,径往寒山寺去。

    是日,秋阳初肃,寺内枫叶未红,只余下满庭清寂,与残墙边堆积的湿土气息。坍露的经堂墙壁前,已搭起芦席棚遮风。那尊泥塑,便静静嵌在破损的墙洞深处。塑像是一跌坐比丘,高约四尺,面容已模糊,然身姿轮廓,犹存古意。沈延清屏退闲人,独对泥胎。他并不急于动手,只盘膝坐下,就着棚外漏下的天光,静静凝望。目光如他手中最柔韧的刮刀,一寸寸抚过泥胎的额际、鼻准、唇角,那无悲无喜的弧度,那被岁月舔舐得圆融了的衣纹褶皱。看久了,泥胎那低垂的眼睑,仿佛也在微微颤动,欲语还休。

    他自藤箱中取出酒壶,抿一口烈酒,并不咽下,只含在口中,少顷,混着唾液,化作一团温热湿润的雾气,均匀喷在泥胎表层一片欲坠未坠的泥灰上。待其稍软,方以指尖抵住边缘,屏息,凝神,用寸劲轻轻一揭。陈年的泥灰簌簌落下,露出内里更深一层、颜色略异的胎土。如此反复,如医者剖痈,如史官揭简,慎之又慎。泥灰在他指尖化为齑粉,时间仿佛也在这极慢的剥离中变得黏稠。

    一连三日,沈延清只在晨昏之际,就着天光做这水磨工夫。棚内寂然,唯闻泥灰剥落的细微沙沙声,与他偶尔压抑的咳嗽。泥胎的外形,随着层层覆盖物的褪去,渐渐清晰。确是一尊形制古雅的坐僧像,衣纹流畅,似有吴带当风遗韵,然面部五官细节,仍藏在最后几层顽固的敷泥之下。沈延清并不急于求成,他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第四日午后,他清理到塑像交叠置于腹前的双手。泥垢在此处堆积尤厚。他换了更小的工具,尖头竹签缠了极细的软布,蘸了清水,一点点剔除指缝间的积泥。右手拇指、食指的轮廓渐渐明朗,然后是虚拈似作印的掌心。一点异样的颜色,忽然刺入他眼中。

    并非泥土的褐,也非矿物彩的残迹,而是一点沉郁的、仿佛渗入胎骨肌理的暗红,点在泥塑右手掌心正中,不过绿豆大小,边缘略有晕散,在陈旧泥色衬托下,宛如一滴干涸已久的血,又似一枚与生俱来的朱砂印记。

    沈延清的动作骤然僵停。棚外,秋风掠过残存檐角,发出呜呜低咽,几片早凋的桐叶,打着旋儿飘入席棚,落在他的肩头,又滑落脚边的泥灰堆里,悄无声息。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脖颈却一点点梗直,目光死死锁在那一点暗红之上,仿佛被无形的钉子楔住了瞳仁。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扭曲,又轰然倒卷。三十年的光阴壁垒,被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朱红,轻易凿穿。

    他看见的不再是冰冷的泥胎,而是另一只小小的、温热的、属于孩童的手掌。掌心向上,五指蜷着,在那同样的位置,生着一枚殷红如朱砂的胎记,形似菩提子。小手努力伸着,想要抓住父亲雕泥用的刻刀,嘴里咿呀着听不清的词句。那是他的独子,阿泥,生于永徽三十八年腊月,失踪于永徽四十一年上巳节,苏州城内最热闹的春日社火。人贩如潮水,卷走了那个额点雄黄、穿着新缝绿绫袄的三岁稚儿,也卷走了沈家所有的欢愉与热气。妻子哭瞎了眼,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他寻遍了江南江北,散尽家财,只换回无数个“仿佛见过”又终究落空的“听说”。三十年,足以让壮年人鬓发如霜,让尖锐的痛楚磨成胸口一块不敢触碰的、冰冷坚硬的痞块。

    掌心朱砂……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么?沈延清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柄竹签几乎要拿捏不住。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潮气、矿物彩若有若无的金属气,混杂着心头翻涌上来的、铁锈般的腥甜,一股脑堵在喉头。再睁眼时,他眸子里那属于老匠人的、惯看尘灰的古井无波,已被一种近乎狰狞的专注与骇然取代。

    他不再顾及什么章法,什么“修旧如旧”的行规。他扑到泥塑前,用更快的速度,更急迫的手法,去清理那双手,那胸膛,那低垂的面部。工具与泥土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声。泥灰大片落下,露出其下深褐色的胎骨,并非纯泥,果然掺杂了纻麻、细草,坚韧非常。而那点掌心血痕,随着周遭泥垢的清去,愈发清晰夺目,甚至,当他颤抖的指尖,隔着极薄的尘土虚虚抚过时,竟似乎能感到一丝极微弱的、不同于周遭的……温润?

    是幻觉。定然是连日劳累,心神激荡下的幻觉。沈延清甩甩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与胸腔,却点不暖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他盯着那泥塑低垂的脸,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野草般疯长——这泥胎之下,藏的究竟是什么?

    这念头一旦生发,便再难遏制。他像是着了魔,白日里,他仍是那个沉默寡言、技艺精湛的老匠人,只是动作越发迅疾,清理的范围从双手蔓延至整个上半身。夜间,他宿在寺中简陋的僧寮,对着如豆青灯,眼前晃动的,尽是那点朱红与阿泥咯咯笑时露出的米粒小牙。他开始在清理时,用最纤细的工具,去试探泥胎的厚度,去倾听叩击时细微的回声差异。他注意到,这塑像并非实心,背部与墙壁相连处,似乎有不易察觉的接缝,且胸腹部位的胎土,与他处略有不同,质地似乎更为细密、均匀,叩之声响也稍显沉闷。

    七日后的黄昏,最后一片遮盖泥塑面庞的厚泥,在沈延清稳得可怕的手中剥落。

    一张完整的、属于青年僧人的面容,显露在暮色四合的天光里。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唇角含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淡然与隐约悲悯。这面容,与沈延清记忆深处那稚嫩的五官,并无多少相似之处。然而,那眉宇间的神气,那安静垂落的眼睫弧线,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捅开了记忆最底层、尘封最密的某个角落。他曾在亡妻日渐枯槁的形容里,在自己经年累月对水自照的模糊影像里,无数次捕捉过这种难以言传的、血缘深处的影子。

    不是阿泥孩童的脸。但这张脸,却与失踪多年、杳无音信的儿子,在想象中长大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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