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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泥中有你》

    《我泥中有你》 (第3/3页)

状。渐渐地,地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那是泥塑外层剥落的衣纹片段,莲台的一角,背光的一点残形。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片从真身右手腕部剥落的、稍大的泥壳上。这片泥壳内侧,还粘连着一小片深褐色的、属于内层胎骨的麻絮。而在泥壳的外侧,原本彩绘层几乎剥落殆尽,但在某个角度,借着摇曳的灯光,他看到了一条极淡、极细的划痕。不,不是划痕,更像是用极尖细的硬物,在泥坯未干时刻下的……

    沈延清的心,猛地一跳。他将那片泥壳凑到最近的一盏灯下,用袖子拂去浮灰,眯起眼睛,几乎将脸贴了上去。

    那是字。非常小,非常浅,笔画稚拙,甚至有些歪斜,像是幼儿初学写字,又像是人在极端虚弱、或某种特殊状态下刻划而成。只有两个字,重复了数遍,深深浅浅,重重叠叠:

    “父……安……”

    “父安”。

    沈延清如遭雷击,眼前猛地一黑,手中泥壳几乎脱手。他扶住工作台,大口喘着气,耳边嗡嗡作响,那稚拙的刻痕,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阿泥……是他的阿泥!在他被封入这泥胎之前,或者,在这泥胎塑成的漫长过程中,他尚有一丝清明,用尽最后的气力,在禁锢他的泥壳上,刻下了这两个字?是向父亲报平安?是祈求父亲平安?还是……两者皆有?

    巨大的悲恸与一丝荒谬的慰藉,如同冰与火,交织着冲刷他的四肢百骸。他仿佛看见,黑暗之中,那个小小的、掌心有一点朱砂的孩子,不,或许已是少年,或是青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冰冷的、越来越厚重的泥灰下,无法动弹,无法出声,只能用尽力气,在唯一可能触及的、内层的泥坯上,一遍,又一遍,刻下生命最后的惦念。

    “父安”。

    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哭,而是无声的、连绵的、几乎要流干生命所有水分的滂沱。他佝偻下腰,将那片冰冷的、带着儿子最后信息的泥壳,紧紧、紧紧地按在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口,仿佛要将它捂热,捂进自己的骨血里。

    广慧住持低沉的诵经声在身侧响起,是《往生咒》,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试图安抚这滔天的悲怮。

    不知过了多久,沈延清的眼泪似乎流尽了。他缓缓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那种平静,不是释然,而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肃穆。他将那片泥壳,极其珍重地放在工作台最干净的一角,用一块干净的软布盖上。

    然后,他拿起工具,重新面向那尊“肉身菩萨”。他没有再去剥离或破坏任何东西,而是开始清理那些破碎泥壳的边缘,抚平那些因他之前暴力凿击而产生的、过于尖锐的裂口。他的动作,恢复了老匠人特有的那种沉稳、精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只是那双手,依旧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他不再试图去探寻“为什么”,也不再去想象那三十年间可能发生的、任何具体的、残酷的细节。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泥在这里。以一种他永远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方式,在这里。

    “老师傅,”广慧住持停止了诵经,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此真身菩萨,显迹于本寺,亦是因缘。依老衲之见,当禀明官府,上报有司,或可起出,以金漆贴护,供奉于塔,受四方香火……”

    “不。”

    沈延清打断了住持的话。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抬起眼,看向广慧,目光如古潭深水,映着跳动的灯焰:“他就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广慧微愕。

    “是。”沈延清转回头,看着那在泥壳与真身之间、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庄严的存在,一字一句道,“我,来塑。”

    广慧住持沉默了,他望着沈延清,望着老匠人眼中那混合着无边痛楚与坚定执拗的光芒,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双手合十,深深一礼:“阿弥陀佛。沈檀越既发此愿,亦是功德。寺中自当竭力相助。只是……这重塑之事,非同小可,檀越心中,可已有计较?”

    沈延清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墙边,那里堆放着寺里为他准备的、用于修补的泥料。他伸手挖起一块湿润的、褐黄色的胶泥,在掌心慢慢揉捏着。泥土冰凉柔韧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曾用这样的泥土,塑过菩萨低眉,塑过金刚怒目,塑过供养人虔诚的容颜,也塑过无数俗世众生的悲欢。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要亲手调和泥水,将失散了三十年的骨肉,再一次,用这种方式,“重塑”。

    泥在他的指间变换着形状,仿佛有了生命,又仿佛承载着过于沉重的死亡与思念。他走到那暴露的真身前,缓缓跪下,不是跪拜神佛,而是以一个父亲面对失而复得、又以最惨痛方式“得而复失”的孩子的姿态。他抬起颤抖的手,将那一小块揉捏过的、温润的泥,轻轻地、无比珍重地,填补在真身胸前,那道被他亲手凿开的、最大的裂痕边缘。

    “我儿……”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或者说,是说给那沉寂的真身听,“爹……替你补上。咱们……慢慢来,不急。”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未完成塑像喃喃自语的老匠人。只是这一次,他倾诉的对象,不再是冰冷的泥土与虚无的神佛,而是泥壳之下,那具与他血脉相连、却已隔了生死与三十年光阴的躯骸。

    “爹的手艺,你小时候总想摸,总学不会……”他一边用最小的工具,极其小心地将新泥与旧有的胎体边缘粘合、抹平,一边低声絮语,像是怕惊扰了一场过于脆弱的梦,“爹教你。你看,这泥,要这样揉,揉到筋骨都开了,没了脾气,才能听话……这水,不能多,不能少,多了软塌,少了干裂……心里想着你要它成的模样,手里的劲,就有了去处……”

    他絮絮地说着,说着只有泥塑匠人才懂的诀窍,说着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关于儿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零星片段。新泥在他的指尖下,一点点覆盖旧伤,与古老的胎体渐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那一点掌心暗红的朱砂印记,依旧从尚未完全补全的缝隙里,幽幽地透出一点颜色。

    棚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寒风从墙洞灌入,吹得灯火明灭不定,将沈延清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巨大,摇晃,仿佛一尊正在努力修补着自身残破神像的、衰老的神祇。

    广慧住持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只留下两盏风灯,静静地挂在棚柱上。万籁俱寂,唯有老匠人压抑到极致的、偶尔泄出的一两声哽咽,和他手中工具与泥土接触时,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的声响,混合着秋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在这古寺坍圮的一角,低回萦绕,久久不散。

    长夜未央,重塑刚刚开始。而那一笔一划刻在泥壳深处的“父安”,如同一个永恒的问号与叹息,沉甸甸地压在这一方小小的、被灯火笼罩的天地间,也压在沈延清此后余生的每一寸光阴里。泥中有骨,骨上有泥,俗世你我,菩萨供养,在这一刻,界限模糊,百转千回,终究都化入了老匠人指间,那团不断揉捏、填补、试图弥合无尽缺憾的、冰冷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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