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石录》 (第3/3页)
徐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所以你将计就计,借周员外设此局,引我现形?”
“不完全是。”鲁直摇头,“我也在寻此图——但不是为宝藏。我祖父曾任枢密院编修,晚年研究古舆图,他发现《蓬莱图》上标注的一处海岛,地形与现今琉球王宫所在完全一致。他怀疑,当年徐福不仅到了琉球,更可能在那里……”他顿了顿,“留下了比宝藏更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鲁直不答,反而问道:“徐先生,你可知为何这假玉佩遇金光会化,还现出天篆?”
徐先生一怔。
“因为我在石壳内层,涂了一层特制的磷粉,遇空气即燃,产生高热。”鲁直缓缓道,“而那天篆文字,是我昨夜潜入此地,事先用鱼胶写在玉佩上的,遇热即显。我本只是想试探,若你真是徐福后人,见此祖传文字必有反应。”
他叹息:“没想到,你反应如此之大,更没想到,你会携带着真正的徐氏信物——方才玉佩所化青烟中的文字,并非我写的那几个,而是另一段。若我辨得不错,那是徐氏族训的开头:‘蓬莱路远,心诚可至’。”
徐先生浑身一震,良久,颓然坐下:“鲁直先生,你赢了。我确是徐福第二十三代孙,徐海。祖训有言,《蓬莱图》不可落入权贵之手,否则必引灾祸。这些年高俅爪牙四处搜寻,我不得已,才想出这‘燕山石’之计,想借此石假称玉璧现世,转移高俅视线,再携真图远走海外。”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油布小囊,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帛上绘着精细的海图,岛屿星罗,其中一处标着朱砂小字:蓬莱。
“此图真本。”徐海将丝帛推至鲁直面前,“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愿将图赠你,但你要答应我,不用于求财寻宝,而是……”徐海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去琉球那处标注之地,看看先祖究竟留下了什么。这是我徐氏二十三代的夙愿。”
鲁直接过丝帛,指尖轻抚那些古老的墨线,良久,郑重颔首。
一旁,周世昌早已目瞪口呆。贾文卿却注意到,鲁直接过丝帛时,袖中似有微光一闪——那光芒,与之前石缝中溢出的金光,一模一样。
五、余韵
三日后,汴京东门外长亭。
徐海一身布衣,背着简单行囊,将登船南下。鲁直与贾文卿来送。
“徐先生今后有何打算?”贾文卿问。
“四海为家。”徐海笑笑,“或许会去泉州,重操旧业,做个真正的海商。”他看向鲁直,“先生呢?真要去琉球?”
鲁直望向东南方:“已雇好海船,下月出发。”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此物赠你,算是临别之礼。”
徐海打开,盒中是块鸽卵大小的石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但仔细看,石中有金丝缠绕,形成天然的“徐”字篆文。
“这是……”
“那日我在假石壳中发现的。”鲁直微笑,“虽非秦皇玉璧,却是块天然的文字石。天下奇物,未必都是惊天动地的珍宝,有时只是一点机缘,一点念想。”
徐海摩挲着石头,良久,躬身长揖,转身登船。
帆影渐远,贾文卿终于问出心中疑惑:“先生那日袖中之光……”
鲁直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枚拇指大小的玉珠,色如凝脂,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正是那日石中光芒。
“这是?”
“家传之物。”鲁直将玉珠收回,“那日我并非要夺石,只是趁乱将此珠放入石壳,伪造光芒,以试探徐海。没想到,倒引出了真图。”
他望着远去帆影,忽然吟道:“遍野燕山石,愚夫以宝璋。连城夜光壁,怪砺弃荒塘。”吟罢,轻笑,“世人总爱追逐那些传说中惊天动地的宝物,却不知,真正的珍宝或许就在身边,只是蒙尘已久,无人识得。”
贾文卿若有所思:“那先生去琉球,真是为了徐氏遗物?”
鲁直不答,从怀中取出那卷《蓬莱图》,在长亭石桌上展开。他指尖点在图上一处极小注解,那是用更淡的墨写的一行小字,贾文卿凑近才看清:
“始皇三十七年,徐福奉旨东渡,携童男女三千,百工技艺俱全。至蓬莱,植五谷,播文明,立石为誓:华夏血脉,永存海外。”
贾文卿愕然抬头。
“徐福不是去寻仙,也不是去藏宝。”鲁直轻声道,海风吹起他额前白发,“他是奉始皇最后密旨,为华夏留一支海外血脉。那三千童男女,就是最早的移民。琉球王室,很可能就是徐福及其部属后人。”
他卷起丝帛,望向茫茫大海:“这,才是《蓬莱图》真正的秘密,也是徐氏世代守护的使命——不是守护宝藏,是守护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一支漂流海外的炎黄血脉。”
贾文卿怔在长亭中,看着鲁直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一切:那些鉴宝、设局、试探,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为了一个姓氏千年的守望,为了一段历史尘埃中的真相。
远处,传来鲁直的吟哦,混在海风里,听不真切:
“把酒论天下,舍谁怀远翔……井蛙忘自藏。”
贾文卿忽然笑了。他想起年少时读《庄子》,有句一直不甚了了:“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如今方才明白,这天地之大,有多少真相如沧海遗珠,隐在寻常事物的皱褶里。而所谓鉴古,鉴的不仅是古物,更是人心、是历史、是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壮阔的初心。
他朝鲁直远去的方向,郑重一揖。
风过处,桂堂的香气似乎又飘来了,混着海风的咸,和历史的尘,悠悠荡荡,散入无尽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