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暴(1926-1930) (第3/3页)
身后,夕阳把碉堡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把插在地上的刀。
民国十八年(1929年),蒋桂战争爆发。
湖北又成了战场。可这回,王家有了准备——地窖挖得更深了,粮食藏得更隐蔽了。泽喜砌墙的手艺,在乱世里成了保命的本钱——谁家房子被炮打了,墙倒了,都得找他修。
日子艰难,可总算还能过。
泽喜这一年十三岁了。个子蹿高了些,可还是瘦。手上的茧厚了,眼神更深了。他砌墙时,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像一堵老墙,风吹雨打,不动不摇。
民国十九年(1930年),中原大战爆发。
这是军阀混战以来,规模最大、最惨烈的一场战争。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联合反蒋,双方投入兵力上百万。湖北是主战场之一,襄阳一带,战火连天。
店子上也遭了殃。炮弹落在村里,炸塌了十几间房子。长沟西头王家老宅隔壁的一间偏屋,也被炸塌了半边。
泽喜带着泽全,在废墟里扒拉还能用的砖瓦。泽全的身子还是弱,干不了重活,就在旁边递东西。
“哥,”泽全说,“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道。”泽喜说,“可能明天,可能明年,可能永远打不完。”
“那咱们……”
“咱们活着。”泽喜直起身,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子,“只要活着,墙就能再砌,房子就能再盖。王家,就能传下去。”
他拿起一块被炸碎半边的砖,看了看,扔到一边。又拿起一块完整的,擦了擦上面的灰。
“泽全,你看,这块砖还能用。砌在墙角,还能立几十年。”
“可房子都塌了……”
“塌了再盖。”泽喜说,“只要砖在,灰在,手艺在,墙就能立起来。只要墙在,家就在。只要家在,人就在。只要人在,王家就在。”
他说得很慢,很稳,像在砌一堵看不见的墙,一堵能挡住所有战火、所有苦难的墙。
泽全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瘦弱的哥哥,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力量。像汉水,看着平静,可底下是暗流,是能冲走一切的力量。
“哥,”他说,“我跟你学砌墙吧。”
“你身子弱,学不了。”
“我能学。”泽全很坚持,“我不能一辈子让你护着。我也得学点本事,能护着自己,能护着这个家。”
泽喜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头:“行,我教你。可你得答应我,不管多苦,不能半途而废。”
“我答应。”
夕阳西下,兄弟俩在废墟上,一个教,一个学。泽喜拿着瓦刀,泽全拿着泥抹,一砖一瓦,重建被战火摧毁的家园。
远处,炮声还在响。
近处,长沟的水还在流。
流走了鲜血,流走了眼泪,流走了十四年的风风雨雨。
可流不走王家的根。
流不走这门手艺。
流不走这两个少年,在废墟上,重新开始的决心。
天渐渐黑了。
王家老宅里,点起了油灯。
灯下,是一家人——王文修,秀英,世富,世贵,世香,世连,还有他们的妻子,还有泽字辈的孩子们。
虽然穷,虽然苦,虽然难。
可人还在,家还在,手艺还在。
灯还亮着。
亮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亮在这条艰难求生的路上,亮在这个叫王家的家族,十四代人不灭的希望里。
泽喜看着那盏灯,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他想起了太爷爷王义正,想起了爷爷王文修,想起了伯爷,想起了父亲世连。
想起了王家,从蒲圻逃到襄阳,从一无所有,到有房有地,有手艺有生意,有人丁有希望。
这条路,走了五十年了。
走了三代人了。
还要走下去。
走到他这一代,走到泽全这一代,走到泽字辈的孩子们,长大,成家,生子。
走到这乱世结束,太平到来。
走到砌墙的人,能安安生生地砌墙。
拿枪的人,放下枪。
老百姓,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他握紧了手里的瓦刀。
刀很沉,可握在手里,踏实。
就像这日子,虽然苦,虽然难,可握在手里,是实的。
实的,就有希望。
窗外,汉水汤汤,流了五十年了。
还要流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
流到王家第七代,第八代,第九代出生。
流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砌墙,继续生活,继续把这个家,传下去。
传到,柿子红了一百次,一千次。
传到,王家真正地,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开出花,结出果。
传到,这世道,太平。
(第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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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第十一章 抉择(1931-1937)
九一八事变,华北危机,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的最后平静期。泽喜即将成年,他将面临人生最重要的抉择——是继续做一名安分守己的匠人,还是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做出不一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