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六章:网络风暴 (第1/3页)
一
陈思源将U盘插进电脑时,手指有些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朝圣的紧张。方雨整理的文件像一座微型的档案馆,分类清晰,标注严谨。他点开“四库全书删改记录”文件夹,里面是一份详细的Excel表格,列出了超过三千种在编纂过程中被处理过的书籍,按照“全毁”、“抽毁”、“改窜”、“存目”分类,每一本都附有简单的理由和出处。
他搜索“兵”“器”“火”“船”,筛选结果跳出来:二百一十七本。其中“全毁”八十九本,“抽毁”一百零三本,“改窜”二十五本。
全毁的书,连名字都几乎被抹去。如果不是方雨从各种禁毁书目、私人文集、海外馆藏目录中爬梳整理,这些书名可能永远沉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火器图说》,明代,作者不详。全毁。理由:“语涉兵机,恐滋流弊。”
《海防纂要》,万历年间,王在晋著。抽毁。抽毁部分:“凡涉船式、炮位、水战之法,尽行删除。”
《武备志》,茅元仪辑。抽毁。原书二百四十卷,四库本存一百八十卷,缺失卷目多为“火攻”、“战船”、“城守”。
......
陈思源一行行看下去,感到一种冰冷的、系统性的窒息。这不是偶然的散佚,不是自然的淘汰。这是一场精密的手术,切除一个文明最锋利的爪牙,让它变得温顺、无害,适合被圈养。
他想起残页上那句“技之失,国之衰始也”。当时只觉得是感慨,现在才明白,那是预言,也是诊断。
手术成功了。三百年。
他关掉表格,点开另一个文件夹:“西学中源考辨”。里面是方雨收集的明清之际传教士与中国士人交往的记录,以及近代以来关于“西学中源”说的争论文章。其中一份扫描件引起了他的注意——民国学者陈寅恪的一篇未刊笔记,用毛笔小楷写着:
“近读梵蒂冈所藏利玛窦、汤若望诸人信札副本,中有数语颇可玩味。汤若望致罗马书云:‘彼国(指中国)算学、天文、器械之精,远超吾辈所料。其典籍浩如烟海,然多秘不示人。余与徐子先(徐光启)译《几何原本》,实乃择其九牛一毛耳。’又云:‘彼有《军器图说》一书,详载火铳、地雷、火箭诸法,精妙绝伦。然朝廷禁之,谓‘奇技淫巧’。余私录数章,拟寄回欧罗巴。’”
陈思源屏住呼吸。汤若望,清初钦天监监正,德国传教士。他私录的《军器图说》章节,后来去了哪里?是否就是那些流落欧洲、被改头换面的“中国技术”?
线索像蛛网一样延伸,从北京的残页,到故宫的档案,到梵蒂冈的秘藏,再到欧洲博物馆里那些身份可疑的“古典手稿”。
他打开“启明”最新视频的参考文献包。里面有一份PDF,是英国学者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关于“火药与火器”章节的全文,但页边有许多用红色标注的疑问:
“此处引用之‘欧洲14世纪手稿’所载火药配方,与《武经总要》(1044年)所载几乎一致,仅硫磺比例微调。为何?”
“此处称‘欧洲15世纪出现管状火器’,但所附图示之构造,与明代《火龙经》中‘飞天神火流星炮’雷同。传播路径?”
“李约瑟本人承认:‘许多关键的中文原始资料在西方无法获得或未被充分研究。’”
这些批注冷静、克制,但每一个问号都像一根针,刺破光滑的历史表皮。
陈思源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疲惫,是认知被重塑时的眩晕。他一直以为自己站在一堵厚重的历史墙前,努力想凿开一个小孔,窥见一点真相。但现在他发现,这堵墙本身可能就是假的,是用破碎的砖石、伪造的砂浆匆忙砌成的,背后也许是更大的虚空。
他需要空气。
推开窗,深夜的风带着凉意涌进来。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月光,像一块块冰冷的墓碑。
墓碑下埋葬着什么?是一个文明的辉煌过去,还是整个世界的集体幻觉?
手机震动,是周明远发来的消息:“明天下午三点,汲古阁,别忘了。另外,小心最近网上的风向。”
陈思源回复:“明白。周老师,您听说过汤若望私录《军器图说》的事吗?”
几分钟后,周明远回:“略有耳闻,但无实据。你从哪儿看到的?”
“一份民国学者的笔记。”
“笔记可信度待考。但方向是对的。明天细聊。”
对话结束。
陈思源关掉电脑,但没有睡意。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那些数字、书名、批注在脑海里翻腾。
他想起了林薇的基因数据,那些深红色的人口损失地图。
技术被销毁,人口被清洗,记忆被篡改。
三位一体。
这不是改朝换代,这是文明格式化。
二
第二天上午,陈思源去了国家图书馆,想见见方雨的舅舅。
古籍部在旧馆深处,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散发着旧书气味的走廊。他在“明代文献研究室”门口停下,敲了敲门。
“请进。”
推门进去,是一个堆满书籍和档案箱的房间。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桌前,正用放大镜观察一页发黄的纸张。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眼神温和但带着学者的审视。
“请问是沈老师吗?我是陈思源,方雨的朋友。”
“哦,小雨提过你。”沈老师——沈文渊——放下放大镜,示意他坐下,“她说你在研究几页明末兵务文书?”
“是的。”陈思源简要说明了情况,但没有提具体的敏感内容。
沈文渊静静听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翻到某一页:“你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页残缺的文书,纸张、墨迹、格式都与陈思源的残页极其相似。内容也是关于军器检查,提到了“佛朗机铳”、“火药受潮”、“匠户逃亡”等字眼。
“这是......”陈思源心跳加速。
“去年从福建一个民间藏家那里征集来的,一共五页。”沈文渊说,“我们初步判断,和你手里的可能是同一批东西,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本册子。”
“现在这批文书在哪儿?”
“封存了。”沈文渊合上相册,“上面说需要‘进一步研究’,但大半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调阅需要特别权限,连我也看不到。”
“为什么封存?”
沈文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小陈,你研究历史,觉得历史的本质是什么?”
陈思源愣了愣:“是......过去发生的事实的记录?”
“不完全是。”沈文渊摇头,“历史是胜利者的日记。但日记可以涂抹,可以撕页,可以重写。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涂抹的字迹,有时候会在纸背留下印痕;那些被撕掉的页,有时候会被有心人偷偷藏起来。”
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清代禁毁书目补编》:“我做古籍研究三十年,经手过无数被毁、被删、被改的书籍。每一本背后,都是一个被压抑的声音,一段被抹去的记忆。但有趣的是,记忆很难被彻底杀死。它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在民间私藏的手抄本里,在海外图书馆的角落里,甚至在敌人的记录里。”
他翻到某一页,指着一行字:“你看,这是日本江户时代一个学者写的笔记,里面提到他在长崎见过‘明人遗书数卷,载火器制法甚详’。那些书后来去了哪里?不知道。但至少证明,有些东西逃出去了。”
“沈老师,”陈思源压低声音,“您觉得我们现在做的研究,有意义吗?如果......如果整个历史叙事的基础都是被篡改过的?”
沈文渊看着他,眼神复杂:“小陈,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吗?”
“知道。一艘船不断更换木板,到最后所有木板都换过了,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对。”沈文渊说,“文明就像这艘船。木板可以被更换,甚至被故意换成朽木。但船的龙骨——那个最基本的、决定它为什么是船而不是别的东西的结构——很难被彻底摧毁。只要龙骨还在,船就还是船。即使它暂时沉没了,只要有人记得龙骨的样子,就能把它重新捞起来,修好。”
“华夏文明的龙骨是什么?”
“敬天法祖。”沈文渊一字一句地说,“敬畏自然规律,尊重历史经验。这是我们的思维底层代码。清朝可以改我们的衣服,剃我们的头发,毁我们的书,但他们改不了这个代码。因为代码写在我们的语言里,写在我们的节日里,写在我们对待祖先、对待家庭、对待自然的态度里。”
他顿了顿:“你的研究,小雨的研究,还有那个‘启明’的视频,都是在做同一件事:打捞龙骨,清理附着在上面的淤泥和锈迹,让后来人看清楚,这艘船原本的样子。”
陈思源感到胸口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但打捞工作很危险。”沈文渊语气严肃起来,“淤泥下面可能藏着没爆炸的炸弹,锈迹里可能掺着毒。最近馆里开了好几次会,强调‘历史研究要服务大局’。什么是大局?就是稳定,就是团结,就是不能翻旧账。”
“所以那些文书被封存了?”
“封存是保护,也是隔离。”沈文渊说,“在有些人看来,这些东西是‘不稳定因素’。但在另一些人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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