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星汉征程 第四章:石经的回响 (第3/3页)
摹拓,更多的则是仰头瞻仰,低声诵读碑上的经文。空气中弥漫着石粉、墨汁和纸张的混合气味,以及一种肃穆而热烈的求知氛围。
年近五旬的蔡邕(字伯喈)身着儒服,在几名弟子的陪同下,缓步巡视着石经阵列。他面容清癯,目光扫过自己亲手书写的、如今已化为不朽石刻的一笔一划,心中感慨万千。
“老师,”一位年轻弟子指着不远处一块《周易》石碑,“学生们反映,此碑上‘乾卦’交辞的‘夕惕若厉’一句,与某些家传抄本中的‘夕沂若厉’仍有出入,争论不休。是否需奏请朝廷,再作勘定?”
蔡邕走到那块石碑前,伸手轻轻抚摸那深刻而端庄的隶书刻痕。“惕,警惕也;沂,乃水名,于文意不合。”他缓缓道,“石经所刻,乃集天下现存最古、最善之本,经我等反复校雠、陛下钦定。其目的,非为强求一字不差——古籍流传,版本歧异在所难免——而是为了‘正定文字,刊谬补缺’,为天下学子立一‘标准’。”
他转身面向聚集过来的学生们,声音清朗:“自始皇焚书,典籍散佚;汉兴以来,虽有搜求,然各家师传不同,经文多有异字,甚至私意篡改,以致经义晦暗,争端不息。长此以往,圣人之道将何以明?后学之辈将何以依?”
学生们安静聆听。
“文字,乃经义之舟楫,文明之筋骨。”蔡邕继续说道,目光扫过那一列列沉默而威严的石碑,“字不正,则义不明;义不明,则道不彰。今刊此刻石,立于太学,非为炫耀文治,实欲使五经文字,定于一尊。使四海之内,无论官学私塾,无论抄写诵读,皆有此‘石本’可依可校。纵使竹帛易朽,简册易散,而这些石头,”他拍了拍身旁冰凉坚硬的碑身,“只要山河不移,它们便能矗立百年、千年。后世学子,无论经历多少战乱流离,只要回到这里,或得到据此石传拓的‘拓本’,便能触摸到我们今天所确定的、最接近圣人原意的文字。这便是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世立标准。”
他走到《尚书》碑前,指着上面工整的篇目:“你看,《尧典》《舜典》《大禹谟》……先王治国平天下之道,尽在其中。文字统一,经义才可能传承不谬;传承不谬,治道才可能延续不绝。这便是我华夏文明,何以能历尽劫波,而精神血脉不断的内在根由之一。”
一位来自边郡的学生问道:“蔡先生,若后世又有新说,与石经不同,又当如何?”
蔡邕微微一笑:“石经是标准,非枷锁。若有确凿古本、严密的考据,证明石经有误,后世贤者自可修正。标准的意义,在于提供一个可靠的起点和参照,避免学问在虚妄和混乱中空转。真正的学问,是在尊重可靠文本的基础上,不断深化理解、阐发新义。怕的不是有标准,怕的是没有标准,或者标准谬误而无人敢疑、无人能正。”
阳光西斜,将蔡邕和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长。太学生们继续他们的研读与抄校,沙沙的书写声、低声的讨论声、拓印的扑打声,交织成一曲文明传承的朴素乐章。
蔡邕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碑林,仿佛看到了它们在未来漫长岁月中将经历的烽火与沧桑,也看到了无数后学之士凭借这些石刻或拓本,重新接续文明香火的景象。
他知道,自己参与的这项工程,或许无法阻止后世可能出现的文化浩劫,但它像一根坚硬的锚,深深扎入文明的河床。只要锚还在,即便河流改道、洪水泛滥,总有人能顺着锚索,找回最初的航道。
从《熹平石经》对儒家经典的文字统一,到“文明之心”系统试图破译火星岩壁上非地球文明的几何“文字”;从蔡邕期望为后世确立一个可靠的文本起点,到“盘古”计划面对地外超常遗迹时,首先寻求建立严谨的接触与解读伦理框架——其间贯通的,是华夏文明对“标准”、“传承”与“负责任探索”的深刻理解与本能坚持。当人类的目光从未知的远古星空收回,重新审视自身文明的来时路,或许会发现,那些关于文字、关于标准、关于如何对待超越认知之物的古老智慧,正是穿越当下迷雾、航向未来深空不可或缺的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