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海东青 (第2/3页)
先贤掸老了许多,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语气没了昔日的冷酷威严,说话之间夹杂着长声咳嗽,这一切都预示着老单于蒙长生天召唤的时间已不远了。
大王子郅支坐在床榻旁,右臂被吊在胸前的左贤王呼韩邪在稍远处落座,与其相对而坐的便是右贤王乌历屈。在他们之下还对应地坐着左右谷蠡王、左右日逐王、左右温禺鞮王、左右渐将王等等贵族大臣,按照匈奴选择官吏的习俗,这些贵族都是先贤掸的远近亲属。
在明晃晃的青铜油灯照耀下,乌历屈先将汉朝皇帝赠送给单于和各王公大臣的礼品清单宣读了一遍。在这期间,女奴们将一些华美的丝绸衣服、名贵珠宝和美食醇酒捧进来请单于过目,并放置于案上。这些只是零头,至于那些还没从车上卸下来的大宗礼物,还需单于的管家去逐一清点。
右贤王在汇报过程中反复强调,汉军在娄烦和河套地区筑城屯垦并招募诱降匈奴部民等事项。诸位大臣们沉默地听着友邦的这些不友好举措。郅支数次打断右贤王的话,说这正是汉朝不怀好意的例证,直到先贤掸令他住嘴,郅支才暂时安静。
等到乌历屈汇报完了,先贤掸若有所思地问道:“汉帝依旧无子吗?”
乌历屈答道:“的确仍无子,我这次去才知道汉帝又新立了年轻的周皇后,非常宠爱。受召见时我留心察看,此人耽于酒色,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必定是时日无多了。”
先贤掸闭着眼睛琢磨,嘴里喃喃念叨着:“他不过才到中年,看来要走在我前面了?他们刘氏宗族繁盛,找个即位之人也不是难事。”
郅支冷笑道:“这正是长生天对汉帝的惩罚,等到汉室诸侯争位时,便是我匈奴恢复故土的机会。当年冒顿单于打得汉朝俯首称臣的事迹,正是我们应该去做的,而不是蜗居在漠南苟延残喘!”
先贤掸忽然望向一直沉默的呼韩邪说道:“左贤王何故沉默至今?郅支说机会就要来了,你怎么看?”
呼韩邪答道:“自汉武帝以来,我匈奴国势一直走下坡路,若中原果真大乱,汉人自相残杀的话,可能勉强算是有个机会。不过以目前局势来看,汉朝并无衰落分裂迹象。如果这时候背弃了对上天的盟约挑起战争,恐怕长生天也会降罪于我们。”
“你是说差点吃掉你的魔狼吗?”郅支哈哈大笑道,“呼韩邪,你说如果汉朝守约的话,十年前他们怎么会送一个假公主来草原做奸细呢?”
呼韩邪脸色一变,他严肃地说:“长清公主受过皇帝正式册封,怎么是假公主?十年来她与我厮守至今,从未做过一件为害草原的事情!”
“怎么没做过?”郅支翻着白眼说,“她教唆出一个假汉人,难道还不是为害草原?昨天蒙迪乌被伊屠牙殴打,你儿子竟然还叫嚣要做卫青、霍去病来打不识字的匈奴!”
此言一出,大帐内人人脸色突变。卫青、霍去病是汉朝的大英雄,却是匈奴不共戴天的仇敌。正是此二人多次出塞击败匈奴,夺取了祁连山、河套平原等大片匈奴旧土,才令强盛的匈奴帝国日渐衰落。虽然这已是近百年前的旧事,可是每当匈奴人唱起“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歌谣时无不痛入骨髓!
伊屠牙虽是幼儿,但是提及卫青、霍去病也实属大逆不道,儿子犯了众怒,呼韩邪自然难辞其咎。他一边说:“小儿无知,回去教训他!”一边反问郅支,“大王子是亲耳所闻?”
郅支说:“自然是蒙迪乌说的。”
“胡闹!”先贤掸大喝一声打断了这番争吵,他愤愤地说,“小儿打闹时的戏言,也是可以拿到这里谈论的军国大事吗?”
乌历屈也笑着说:“老单于说得极是。即使伊屠牙真有此言,大家也不必动怒,毕竟他有一半是汉人嘛。”这句话非常厉害,如同暗处放出的一支冷箭般让呼韩邪分辩不得,甚是难受。
“好了,呼韩邪留下,你们先出去吧。”
等众人退出之后,先贤掸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呼韩邪答道:“巫师已经给我接好骨并念了咒,过些日子便能恢复。”
先贤掸若有所思地说:“魔狼,距上次我见过之后已经快四十年了。”
呼韩邪问道:“上次老单于见到魔狼后匈奴出过什么事吗?”
先贤掸闭上眼睛说:“我父亲死了,我即位成为单于……”
呼韩邪心里咯噔一下,他安慰单于说:“魔狼不过是妖魔,我明日便去天坛祭祀,长生天定然会驱逐晦气。”
先贤掸苦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死吗?”看着面前案上的那些汉朝礼品,先贤掸忽然问:“将来的单于,会如何对待这些东西呢?”
他看呼韩邪不解,便低声念叨:“得汉食物皆丢弃之,以示不如乳酪之美也;得汉衣物皆撕裂之,以示不如裘皮之便也。这是冒顿单于定下的规矩,我已经不遵守很久了。那些美食我没吃过,御酒倒是很喜欢喝,至于丝绸衣服,全在柜子里放着,也从没穿过。我不如你啊,呼韩邪。我从没离开过草原,去看看真正的汉人们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
呼韩邪急忙答道:“大树纵然长得好,离开了土地也只能当柴烧。我们匈奴人和汉人一个游牧一个农垦,去看看新鲜可以,长期居住便不适应了。”
先贤掸摆手示意他停下,然后突然问道:“匈奴与汉,可能长久吗?”
这问题让呼韩邪沉吟许久,他字斟句酌地说:“看人也看天。”
先贤掸追问:“什么叫看人也看天?”
“汉人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看很有道理。”呼韩邪望了一眼老单于,只见他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便接着说下去,“有人说我亲近中原,但我毕竟是草原上的人,此生惟愿我匈奴国运昌盛。若如大王子所愿,匈奴可重现冒顿盛世自然最好不过。不过昔日的对手是还未从战乱中恢复的汉朝,现在则是立国近二百年的强盛汉朝。当年匈奴最盛时不过有控弦之士四十万,而目前中原之人力超过我匈奴百倍,财力亦是如此。一旦挑起战事,以我坚兵利马可能会逞一时之快。不过匈奴中会耕种者甚少,占据中原土地也无法经营,只是大掠而去而已。若汉朝愤怒,必将起倾国之军报复。汉人无需占据整个草原,他们只要选水草丰美之地筑城,以屯垦养活驻军。将我匈奴逼迫至苦寒之地,到时牲畜无以蕃息,铁骑不复存在,亡国便在须臾了。更何况现在归降汉朝的匈奴部落已有数十万人,汉军中早已有不少匈奴战士。开战之后对方知己知彼,当初霍去病出塞便是凭借骑兵取胜,至今日匈奴积弱久矣,还可盼望以轻骑侥幸取胜吗?”
先贤掸微闭双目一声不吭,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听。可是呼韩邪一停下来,他却立刻问道:“说完了?”
“还有。”呼韩邪长吸一口气说,“目前汉帝无后,若是天助我匈奴,汉朝诸侯纷争内乱不已。则必有诸侯引我为外援,到时便可以匡扶汉室为名出兵收复祁连山故地,招募汉朝边民善加抚恤,令其为我屯垦。进而养蓄士马,徐图中原。若中原无变故,窃以为万不可毁盟攻之,以弱击强,后果不堪设想。”
呼韩邪讲完之后,看着先贤掸眼中的亮光,知道自己的主张是合乎老单于心意的。便放下心来,端起铜碗喝了几口羊奶。却不料先贤掸忽然说道:“我死之后,你为单于!”这句话令他大惊失色,把一碗羊奶都打翻在地上。
先贤掸微笑道:“怎么?左贤王不敢担当这个重任吗?”
呼韩邪拜倒在地上说:“我断无此野心,去谋取单于大位!”
“你当我是在试探吗?”先贤掸厉声说,“呼韩邪,我命你来龙庭可不是让你祭天,这次就是要召集各部大臣确定接班人。”
呼韩邪叩首道:“俗话说疏不间亲,老单于自有儿子却传位给外甥,恐怕人心不服啊!”
先贤掸道:“你若是还认我这个舅舅便起来说话!”呼韩邪战战兢兢地坐回到凳子上,听老单于继续说:“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郅支是我的亲骨肉没错。可惜这个孩子头脑简单,一心幻想着做冒顿那样的英雄。谁不想做英雄?但时代不同了,效仿前人只能招致灾祸。你说得很对,以前是汉弱我强,现在是汉强我弱。除了汉朝之外,乌桓、羌人之流也对我匈奴的地盘虎视眈眈。要选一个能看清局势的单于出来,我匈奴才能继续在这草原上站得住脚!”
呼韩邪犹豫着说:“历来单于都出自屠各部,若老单于选我这个休屠部的继承,只怕众人不服。刚才右贤王还说我儿子有一半是汉人……”
“你当他在放屁!”先贤掸愤愤地骂道,“乌历屈是条毒蛇,我看得出来。他野心很大,郅支这傻瓜被他指使得像个木偶!说什么一半是汉人?我母亲也是汉朝的公主!”
说完这些话后,他激动地大声咳嗽,呼韩邪连忙上前一边给他捶背一边问:“大王子郅支一向与我政见不同,这件事情怎么向他说才好?”
先贤掸叹了口气说:“怪他自己太不成器,也怪他生错了人家。他若是生在百夫长、千夫长的帐篷里,想必可以做个好武将,但他不是做单于的材料!呼韩邪,我要你对长生天立誓好好对待郅支,将来让他做左贤王,不要让我断了血脉啊!”
呼韩邪听罢便跪下发誓说:“长生天在上,我呼韩邪若做了单于,定要善待自己的兄弟郅支和他的后代,让他们的富贵如黄河一般长流不息,让他们的尊荣如北海一样浩瀚无边。若有假话,天诛地灭!”
“好,好。”先贤掸连连点头,不觉从眼角渗出老泪来。他和呼韩邪都没发觉的是,在帐篷外面有一个女奴把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她是乌历屈的人。
呼韩邪怀着惊喜和疑惧交织的情绪回到自己的营帐,一进帐篷他便看见长清公主正在等着自己,伊屠牙早已经在老侍女怀里睡着了。
“都是你带着儿子乱跑,还差点叫狼给吃了!”长清公主立刻埋怨了丈夫一通,她还告诉丈夫说:“你不在的时候,俄琰儿抱着儿媳妇来看我了。伊屠牙还不知道给自己定的娃娃亲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劲地嫌弃那个刚满月的小丫头海迷失哭闹烦人。”
看着呼韩邪一副没有留心听自己话的样子,长清公主感到丈夫神情有异:“出什么事了,老单于怎么与你谈了这么久?”
呼韩邪按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