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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陌生人的询问

    第五章 陌生人的询问 (第3/3页)

来不了了。”

    死?刘羡第一次听人郑重其事地说起死,但他并不理解死,就像春叶无法想象冰雪。年少的无知让他把蔑视死亡当做寻常,以为眼前的男人和死亡毫无关联,但王富偏偏否认,这让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中,继而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大部分人害怕死亡是害怕伤痛,可光看他脸上的伤疤就知道,眼前的人肯定不惧伤痛,那他是害怕什么呢?还有比这种疼痛更痛苦的事物吗?

    刘羡想不明白,不过他知道,今天的这次谈话,让自己已很喜欢眼前的人,便道:

    “如果你……你没死,记得一定要再来!”

    王富听到这句话,凝视了刘羡少许时间,缓缓点头:

    “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再来。”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雨已经全然停了,天空的乌云正在消退,浓云之间的缝隙透出微微的白光,黄莺的鸣叫也适时而至。刘羡看着王富淡然的神情,感受到他背后有着一个自己完全未知的世界,一个成年人的世界。

    这迫使得刘羡开始想,如何才能快快长大?他渴望长大,渴望去也探索新的天地,渴望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但他到底是一个孩子,对于如何长大,到底也只是茫然。不过,此时的他,哪怕听披风哗哗的响动,也会觉得这是一种回应,继而感到满足。以致于多少年之后,他都清晰的记得这如同倾盆大雨的声音。

    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永生难忘。

    起初,是街角处传来一声异响,仿佛是什么事物打碎的声音,让刘羡难以分辨,但紧接着他便听清了,是纷乱如雨的脚步声。从左侧、右侧几乎同时出现,在他反应过来后,四十余人已经从左右断住了通路,将府门前包围得水泄不通。

    而为首的正是此前的青衫人。

    他用一种好整以暇的姿态抽出配剑,随从们也紧跟着亮出刀,刀光如雪,街巷瞬间白茫茫一片,闪晃了刘羡的眼睛。

    一旁的乞丐们见状,立刻连爬带滚,悲号着四散而逃。

    但王富的脸色没有变,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般,右手十分沉着地抽出了斫刀,另一只手则暗地里推了推刘羡,让他往府门处走,同时低声说:

    “抱歉,我的公子,看来没有下一次了。”

    这话音是如此轻,以致于轻飘飘地落入刘羡耳中时,刘羡还以为是错觉。

    但他的眼中却十分清晰地印入王富的身影。

    王富已如猎豹般飞跃出去,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义无反顾地冲向刀光之中!

    这情形让刘羡吓了一跳,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人在当面厮杀,却是一个人面对数十人的绞杀。以他的想象力,除了王富被砍成肉泥外,完全无法料想其他的结局,所以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这残忍的一幕。

    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耳边响起的竟是其他人的惨叫声。

    刘羡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已有两人倒在泥水中,鲜血正从脖颈处汨汨流出,他们眼神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要掩盖住自己的伤口,却无法掩盖生机的流逝。而与此同时,惨叫也并未停止。王富正在人群之中,不断地旋转,不断地挥刀,宛如一条长蛇,在密集的人群中来回穿梭,可又滑腻得无人能够捉住。

    秘诀在于他的披风,那破旧的青灰披风犹如激浪般在人群中狂舞,不断遮挡住他人的视线,也冲击着他人的意志。他们只能盲目地挥刀,结果大多劈在了空处,少数即将砍中的刀刃,也因为迷茫而失去了力量。而王富则不然,他在舞动中挥刀,每一挥都快若白电,在敌人的错愕中一击毙敌。大量的鲜血飞溅而出,滴落在刀刃上、泥水上、披风上,以及人的眼眸上。

    刘羡在府门口看呆了,他本应该立刻回到府内,可此刻,他远远地看见王富在人群中返身来回挥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脚上反复溅起,打乱了所有人的倒影。可即使如此,王富的刀光也依然耀眼,在傍晚的乌云中如同白色的飞燕,没有一人快过他,也没有一刀快过它。

    刘羡从未想过一个人会这样威风,而这个人刚刚却平淡得如同一杯凉水。

    他感觉自己和这个人身上有一根冥冥中的线,正因为有这条线在,他们两人才都在这里。

    一些还没有近身的敌人反应过来了,肉搏恐怕没有结果,于是他们立起弩机,数十支飞蝗般的锋利箭矢立刻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骤然笼罩向王富周遭。似一道铁幕降临,也像一次短暂的流星雨。

    有四支箭命中了王富,而更多的箭则射在与他搏斗的敌人身上,周围的人都在哀嚎,可王富仅仅是顿了一顿,他像是不知疼痛也不知疲倦一般,转身又向弩手们冲去,而后高跳起来,好若猛虎似的向下劈斩。

    然而第二批箭矢已至,这次,箭矢贯穿了王富的躯体,使得他的背部飙出鲜血,继而如断翅的鸟般坠落在地。还站着的人们收起了弩机,再次拔出斫刀,步步紧逼向地上喘息的他。

    “噗”的一声,一刀从王富背部透过,牢牢插入地底,使得王富终于发出了一声呻吟。

    但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声了,又一刀紧跟着割断了他的声带。

    这是刘羡第一次真正目睹死亡,只见茫茫多的人影中,王富的眼神从低处穿过缝隙,正好照射在刘羡脸上。这眼神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如释重负,好像是久违的解脱终于来临了。然后,他对着刘羡笑了笑。

    刘羡怔怔地看着这笑容,看着王富的双目渐渐闭上,一副安详舒适的姿态,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而他那衣服上斑驳的泥迹,就像是阡陌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这是刘羡五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他道: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在我府前杀人!”

    原来是安乐公刘恂到了,他以一股极不耐烦的神色下了牛车,对着门前的这群持刀者大声呵斥。

    青衫人闻言,立刻还刀入鞘,又从怀中掏了块令牌,大步捧到刘恂面前,毕恭毕敬地道:

    “禀安乐公,我等是校事府的校事,在这里缉拿犯人,若惊扰了安乐公,还望海涵。”

    刘恂听闻“校事”二字,脸色顿时一变,仿佛眼前的令牌是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一样,但又不好落了面子,强撑道:

    “是什么犯人?竟能杀这么多人!你们可要收拾好了,莫污了我家风水。”

    青衫人笑道:

    “是在益州作乱的一个贼寇,好像叫王富吧,七年前诈称作诸葛瞻,在巴西聚众造反,后来虽然事败了,人却没抓到,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了。安乐公要不要看一看?说不定还是个熟人哩。”

    刘恂的脸顿时僵住了,他像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冰冷地回答:

    “我又不认识,何必去看一个死人!晦气!”

    说罢,他牵住刘羡的手,径直往府内走。

    刘羡盯着父亲,发现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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