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陈寿名动京华(5k) (第3/3页)
哗声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众人传阅史册的窃窃私语。由于外院人多书少,往往是两三个人同看一卷书,曹志倒也懒得凑这个热闹了,在刘羡给他端茶的时候,他把女婿拉住,问道:“怀冲,你说说看,你觉得你老师的史书有何特点,算良史吗?”
他这一问,恰好也是外院许多文士的心声,他们不禁也抬起头,要看这位安乐公世子如何作答。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刘羡沉思片刻,回答道:“我老师修史,其实要义不过在于中规中矩四字。”
“喔?怎么说?”
“修史一事,难就难在事繁人杂,难以理出脉络,如鱼豢公修《魏略》,秉笔直书,有八百万字,虽然不愧为煌煌巨著。但旁人要想入门,未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而若过于简略,又恐怕不能起到记史明事,通晓因果的作用,不足为后人鉴。”
“班固、司马迁之所以被称为史学大家,除了文以载道,微言大义外,最重要的就是权衡了这两点,使其详略得当,文质辨洽。从这两点来说,我老师之修史,简明扼要,体例齐全,不过三十六万字,便能详述百年近史,自然是中规中矩。”
“哦?”一名客人闭卷问道,“照公子这么说,陈公史才在鱼公之上咯?”
这算是一个刁难的问题,刘羡看过去,认出这人是鱼豢公的随从,当是不忿于刘羡把陈寿放在鱼豢公之上,才如此发问。
但他不慌不忙,笑答道:“晚辈方才所言,不过是说修史风格不同罢了,论史料详实,备异存说,恐怕班、马二人在世,也要拜鱼公下风。”
客人一下就哑住了,刘羡这是其人之道还之彼身。他提出一个让刘羡不好回答的问题,让刘羡收回陈寿在鱼豢之上的说法,刘羡便避其锋芒,同样回了一个不好承认的答案,说不只陈寿,连班固、司马迁也不如鱼豢。这让客人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鄄城公不由抚须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更伶牙俐齿了。”而后让刘羡坐下,又对一旁的客人说:“鱼公就在里面读书,他为人清正,考古持公,想必不多时就会有一个准确的评价了,你何必急在一时呢?”这才把客人安抚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来会的众人没法不心急,因为人性就是这样,更看重结果,而不看重过程。更看重旁人的评价,而不看重内容本身。
大部分人都焦急地看向内室的房门,或希望看到大家们的神情,或希望听到只言片语,好以此作为文坛的谈资。
在众人漫长的等待中,时间来到了傍晚,陈寿四人在内室谈了整整三个时辰,就连用膳时也没有停下。就当大部分都已经有些疲倦,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突然说:“大家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这才精神一振,果然看到鱼豢,司马彪,夏侯湛,陈寿四人从室内走出。他们神态各异,鱼豢怅然若失,夏侯湛则满面沉静,只有司马彪与陈寿言笑欢喜。
终于到了该给评判的时候了。
鱼豢公拄着鹤杖,对陈寿嗟叹道:“可惜啊可惜,承祚,文章写到这个地步,你竟然不写志表!难道不有愧于班氏吗?”而后又转身对众人说:“既无志表,此书虽为当代第一,到底也略逊于《汉书》、《史记》。”
所谓的志表,便是《汉书》中的《五行志》、《职官志》、《食货志》、《诸侯王表》、《百官公卿表》等文章。
虽然对常人而言,本纪列传才是史书的主要内容,但那只不过是了解史书中的人物。想要全方位的了解历史上的社会及制度变迁,就必须读志表。这也就要求,只有老于典故、洞察社会的高手,才敢着笔修志。
从这个角度来说,《三国志》名为志,却不修志表,实在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但能被这样要求的前提,是此外的内容已无可挑剔。鱼豢公说出这句话,不外乎是说,在本纪、列传的创作上,陈寿已与班、马二人并肩了!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他们本当刘羡的言语是为师长的美誉,岂料鱼豢公也给出一样评价!
而司马彪则笑道:“鱼公不必如此苛求,看过这本《三国志》,我就算写过志表,又岂敢自夸呢?”他继而又对陈寿请求道,“还请陈兄让我抄录一份,我好做家传。”
“哪里哪里。”陈寿当即笑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到绍统兄府上借阅《续汉书》,绍统兄毫不吝惜,直接让我抄阅,对我实在受益良多,如今怎敢不投桃报李呢?”说罢,就吩咐刘羡道,“怀冲,快去取一套过来,我要赠予绍统兄。”
就连司马彪也如此不吝惜赞美,众人终于开始议论纷纷,以一种更加审慎的态度去直视《三国志》,同时又对夏侯湛的态度更感好奇,不知这位年轻的史学大家会如何表态呢?
众目睽睽下,夏侯湛仰天长叹,他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二十卷书页,对陈寿道:“我听说陈公修史,本想把自己修成的几卷《魏书》与陈公交换,礼尚往来,也好做君子之交。可现在想来,拙作实在不值一提,就不当众献丑了。”
说到这,他竟走到煎茶的火炉旁,将手中书卷投入其中,纸张瞬时席卷成火光,照亮了院中客人们惊骇的面孔。随后,夏侯湛当众宣布道:“自今日起,夏侯湛弃修《魏书》。”
这一天,陈寿名动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