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分(1962年春) (第3/3页)
可他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德全,咋了?”易秀兰在门口问,声音带着颤。
“没戏了。”王德全的声音从被子里挤出来,带着哭腔,“政审过不了,上不了大学了。”
易秀兰手里的葫芦瓢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墙根。她站着,没去捡,就那么站着,像截木头。
王长安从地里回来,听说了,没说话。他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装了满满一锅烟叶,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他抽得很慢,一口,一口,烟雾在昏暗的堂屋里盘旋。抽完一锅,又装一锅,又点着。天擦黑时,他磕掉烟灰,站起来。
“德全,”他站在儿子屋门口,声音很沉,“起来吃饭。”
“俺不吃。”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起来。”王长安的声音不高,可透着不容反驳的劲儿,“天塌了也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挺着。”
王德全起来了。眼睛是肿的,脸是灰的。他坐到饭桌边,端起那碗已经凉了的稀饭。稀饭凝了,表面结了一层膜。他搅了搅,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凉的,糊的,带着红薯的甜,可他觉得苦,从舌尖苦到心里。
眼泪掉进碗里,他没擦,和着稀饭,一起咽了下去。
过了两天,李老师来了。
李老师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也是王德全的班主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副黑框眼镜。他听说王德全的事,特意从县城坐班车来,又走了十里土路。
“王大哥,”李老师握着王长安的手,手心很热,“德全的事,我知道了。我再去找找,看能不能争取争取。”
“李老师,”王长安眼圈红了,“让您费心了……”
“别说这话,”李老师摆摆手,“德全是块读书的料,不读,可惜了。新中国建设,需要人才啊!”
李老师真去争了。他在王家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天天往公社跑,往县教育局跑。他说得嘴皮子起泡,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人作揖了。
可没用。
公社主任说:“老李,不是我不帮你。政策是红线,碰不得。全县这样的不止他一个,开了口子,以后咋办?”
县教育局的人说:“李老师,您的心情我们理解。可规定就是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李老师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坐在王家堂屋的板凳上,摘了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灯光下,他眼睛是红的,布着血丝。
“王大哥,”他说,声音沙哑,“我对不起德全。我……我尽力了。”
“不怪您,李老师。”王长安握着他的手,那手在抖,“是俺们家……命里有这一劫。”
李老师走了。王德全的大学梦,也像灶膛里的火星,噗一声,灭了。
录取通知书被大队收走了,说是要“存档”。王德全去要过一回,会计从柜子里拿出个档案袋,翻了翻,说:“存档了,拿不出来了。要不,我给你抄一份?”
王德全摇摇头。抄一份有啥用?章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夜里,他等全家都睡了,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空的,通知书已经交上去了。他摸了摸信封上凸起的公章印子,然后划了根火柴。
火苗腾起来,舔着信封的边角。牛皮纸烧得慢,卷起来,变黑,化成灰。灰是轻的,黑的,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
他吹了口气,灰散了。
***站在自己屋门口,看着大哥屋里的火光暗下去。
他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进了灶屋。灶膛里还有余烬,红红的。他拿起自己那个书包——是易秀兰用旧衣裳拼的,蓝一块灰一块,已经补了好几个补丁。他看了看,然后扔进灶膛。
火一下子蹿起来,把书包吞了。布烧焦的糊味,混着灶膛的烟火气,在空气里弥漫。
“建军,你干啥?”易秀兰被惊醒,披着衣裳过来,看见火光,吓了一跳。
“俺不念了。”***说,声音很平静,“俺帮大哥种地,供弟弟妹妹念。”
“你……”易秀兰想说什么,可看见儿子脸上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看着灶膛里的火,看着那些熟悉的布片变成黑灰,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王长安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这一切。他没说话,只是掏出烟袋,慢慢地装烟,点着,抽了一口。
烟是苦的,呛的,可再苦再呛,也得抽。
因为日子,还得过。
夜深了。王长安走到院子里,看着后山的方向。四叔的坟在那里,没有碑,没有名,只有个不起眼的土堆,被雪盖过,被雨淋过,现在该长出草了。
可就是这个土堆,像块石头,压在王家这两代人心里,让人喘不过气。
“四叔,”他低声说,声音散在夜风里,“你倒是走了干净……可这王家,往后咋走啊?”
没人回答。只有风,穿过老宅的屋檐,呜呜地响,像叹息,又像呜咽。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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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第三章 手艺(1963-1965)
上不了大学,王家兄弟开始学手艺。***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木工、唱戏、会计、二胡,样样都行。可每次看着要“出头”,总被那层扯不清的关系打回来。这个心思活、手又巧的年轻人,该咋走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