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庆的笔 (第1/3页)
2025年4月12日,上午10时,重庆·南岸区某老年公寓
---
潮。
这是林征推开老年公寓大门时,第一个清晰的感觉。重庆四月的空气里,已经能嗅到长江水汽的湿润,混着这座山城特有的、略带腐朽的木质建筑气息。空气黏稠得像融化的麦芽糖,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他站在大厅里,看着四周。
米黄色的墙壁,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墙上挂着“五好公寓”的锦旗。几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在走廊里缓慢移动,像搁浅的鱼。电视里正在播放抗日剧,枪炮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找周奶奶?在三楼,308。”前台护工头也不抬地说。
林征道谢,走上楼梯。
楼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设计,很陡,扶手磨得光滑。墙上贴着“小心地滑”的黄色警示牌,字迹已经模糊。
三楼。
308房间。
门虚掩着。
他轻轻敲了敲。
“进来。”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很轻,但很清晰。
推开门。
房间不大,十五平米左右。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藤椅。窗户开着,能看到外面长江的一角,江水浑浊,缓缓东流。
书桌前,坐着一位老人。
很瘦,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穿着藏青色的棉布衫,头发全白,稀疏地挽在脑后。背微微佝偻着,但坐得很直。
她正在写字。
用的是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很慢,很稳。
林征站在门口,不敢打扰。
老人写完最后一笔,放下笔,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像被岁月揉皱后又展开的纸。但眼睛——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像重庆冬日的江水,深不见底。
“你是……林征?”老人问。
“是。”林征点头,“周奶奶,您好。我跟您孙女联系过……”
“知道。”老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我眼睛不好,你坐近点,让我看看你。”
林征走过去坐下。
老人仔细打量着他,目光像扫描仪,一寸寸地看。
然后,她笑了。
笑容很淡,但很温暖。
“像。”她说。
“像什么?”林征问。
“像读书人。”老人说,“眼睛里有书卷气。我父亲也有这种眼神。”
林征心脏猛地一跳。
父亲。
周文彬。
那个在防空洞里,对七岁的女儿说“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的校对员。
“您……还记得您父亲?”林征问。
“记得。”老人说,“记得很清楚。1940年8月19日晚上,我七岁,刚过完生日三天。”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昨天的天气。
但林征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绷紧了。
“那天晚上,”老人缓缓开口,眼睛望着窗外,“空袭警报响了。很刺耳,像猫被踩了尾巴。父亲抱起我,母亲拉着我的手,我们往防空洞跑。”
“洞里很黑,人很多。空气很闷,像捂在棉被里。我害怕,哭。父亲说:‘敏敏不怕,爸爸在。’”
“然后灯灭了。”
老人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沉重。
“在黑暗里,时间过得很慢。”老人继续说,“能听见周围人的呼吸,粗重,急促。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在祈祷。”
“后来,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开始头晕,想吐。父亲把我抱得更紧,在我耳边说:‘敏敏,如果爸爸睡着了,你不要怕。会有人来救你的。’”
“我说:‘爸爸你不要睡。’”
“他说:‘爸爸不睡。’”
林征屏住呼吸。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听老人亲口说出来,那种冲击力完全不同。
“然后呢?”他轻声问。
“然后他真的睡着了。”老人的声音依然平静,“手慢慢松开,身体慢慢滑下去。我喊:‘爸爸!爸爸!’他没应。”
“母亲也在旁边,已经没声了。”
“洞里很安静,只有远处还有人在**。像地狱。”
老人又停下来,看着窗外。
江面上,一艘货轮缓缓驶过,拖出长长的浪痕。
“我抱着父亲,他的身体慢慢变凉。”老人说,“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可能几小时。在绝对的黑暗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后来,洞门开了。有光进来,很刺眼。有人喊:‘还有活的吗?’”
“我想喊,但发不出声音。只能举起手,挥了挥。”
“有人把我抱出去。阳光很好,刺得眼睛疼。我回头看,洞里全是尸体,层层叠叠,像堆柴火。”
她说得很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慌。
林征感到胸口闷得难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您……”他艰难地开口,“您怎么……”
“怎么活下来的?”老人转过头,看着他,“因为父亲最后那句话。”
她指了指书桌。
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子,很旧,漆都磨光了。
“打开看看。”她说。
林征走过去,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支钢笔。
黑色的,笔身有几道划痕,笔帽上的金属环已经氧化发黑。
“父亲的东西。”老人说,“他是个校对员,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这支笔陪了他十年,从报社到防空洞,最后到了我手里。”
林征拿起笔。
很轻,但在他手里,重如千钧。
“父亲最后对我说:‘敏敏,要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老人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动,很轻微,像风吹过琴弦,“我记住了。所以我要活着,要读书,要写字,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写下来。”
“所以您……”
“所以我读了书。”老人说,“孤儿院长大,国家供我上学。1953年考上大学,学中文。毕业后当了老师,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后,开始写。”
她指了指书桌旁边的一个纸箱。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笔记本,牛皮纸封面,都用细绳捆着。
“这是什么?”林征问。
“是我写的。”老人说,“从1960年开始写,每年一本,写到去年。写那天的防空洞,写死去的父母,写重庆大轰炸,写战争中活下来的人。”
“为什么……写这么多?”林征问。
“因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