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二章:回声 (第3/3页)
被允许流传下来?
他关掉台灯,让房间重新陷入半明半暗。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幽幽的蓝。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启明”的主页。
还是没有新视频。
但那个关于《红楼梦》的视频,播放量已经突破一百万。评论区的最新动态显示,有一个ID叫“红学探真”的用户,发布了一条长达千字的分析,逐条反驳“启明”的解读,称其“牵强附会”“影射史学”。
而“启明”破天荒地回复了。
只有一句话:“请对照甲戌本、庚辰本、程高本差异,再读第五十三回。”
陈思源立刻搜索《红楼梦》第五十三回。这一回是“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表面上是写过年习俗。但“启明”在视频里指出,这一回暗藏了大量祭祀细节,其中对祖祠、祭器、礼仪的描写,隐含着对“正统”和“传承”的焦虑。
而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异……
他找到《红楼梦》的版本对比数据库。在第五十三回,甲戌本(现存最早的抄本)有一段关于祭祀时“奏乐”的描写,提到“笙箫管笛,钟磬琴瑟,无一不备”。但在程高本(乾隆年间刊行的通行本)里,这段被简化为“音乐奏起”。
一个细节。看似无关紧要。
但“启明”在视频里放大了一张甲戌本此处的书影——在“钟磬琴瑟”旁边,有极小的朱笔批注:“此礼久废矣”。
谁批的?批给谁看?为什么说“此礼久废”?
而程高本为什么要删去具体乐器名称,只留“音乐奏起”四个字?
陈思源不是红学家,但他能感受到那种细微的、如芒在背的疑点。就像残页上那个被抹去的红印,就像《天工开物》被删改的章节。
一种模式。
一种系统性、有选择性地修剪历史细节的模式。
他感到一阵战栗,从脊椎末端升起,扩散到全身。
如果这不是偶然呢?
如果从《红楼梦》的删改,到《天工开物》的禁毁,到兵务文书的失传,再到基因数据里那些难以解释的人口结构变化——如果所有这些线索,都指向同一个被掩盖的真相呢?
那个真相是什么?
他还不知道。但那个轮廓,正在迷雾中渐渐浮现。
庞大。沉重。令人窒息。
五
深夜十一点,手机亮了。
是林薇发来的一个文件,标题是:“补充数据-明清之际人口衰减的时空分布模型”。
陈思源点开。这是一份基于地方志和族谱数据重建的详细分析。林薇用GIS技术绘制了一张地图,显示从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到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中国各府县人口变化的百分比。
颜色从深红(人口减少80%以上)到浅黄(人口减少20%以下)。
触目惊心。
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四川盆地,大片大片的深红色。尤其是扬州、嘉定、南昌、广州……这些在史书中有“屠城”记载的地区,颜色红得发黑。
但也有一些区域,颜色很浅,甚至有的地方显示人口微增——主要集中在西南、西北边疆,以及……关外辽东。
“这是我用业余时间跑的模型。”林薇发来消息,“数据不完整,只能反映趋势。但你看这个分布模式——人口损失最严重的区域,恰好是明代经济文化最发达、科举人口最密集、手工业最繁荣的地区。而损失较小的地区,要么是偏远边疆,要么是……”
她没有打完,但意思明确。
要么是清军起家的地方,要么是尚未完全开发的区域。
陈思源盯着地图,久久无言。
那些深红色的斑点,不是一个数字。是成千上万个家庭、村庄、城镇。是工匠、书生、商人、农民。是一整套生活方式的湮灭。
而残页上那个不知名的记录者,在写下“技之失,国之衰始也”的时候,是否已经预见到了这幅图景?
他回复林薇:“这模型……你给别人看过吗?”
“没有。实验室的服务器跑的,我用的测试账号,没留痕迹。”林薇很快回复,“但这数据太敏感了。思源,我建议你也小心点。我听说……最近有些部门在监测网络上的历史类话题,特别是涉及人口、民族这些的。”
“又是‘听说’?”
“嗯。实验室有个师兄,他表哥在网信办工作,闲聊时提过几句。说上面开了会,要防范历史虚无主义的新表现形式。其中特别提到一种倾向:用细节数据、基因研究、文物考证来‘迂回否定主流历史叙事’。”
陈思源苦笑。迂回否定?他只是想弄清楚,那几页纸到底说了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你,林薇。”
“不客气。其实……”林薇停顿了一下,“我也想知道真相。我爷爷是苏州人,家里原来有族谱,**时烧了。他总说,祖上是读书人,明末逃难到南方的。具体怎么回事,没人说得清。”
“你想查?”
“想。但不知道怎么查。”林薇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所以你的残页,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线索。”
对话结束。
陈思源关掉电脑,走到窗前。
夜色深沉。城市的灯光在远处连成一片光的海洋,无数窗户里,无数人过着他们的生活,对三百年前的血与火一无所知,或者,选择性遗忘。
遗忘是容易的。记住是艰难的。
尤其是当记住意味着要质疑你从小到大被教导的一切,意味着要面对一个可能颠覆你身份认知的真相。
他想起刘伯的话:“谁掌权,谁写书。咱们老百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但总有人不甘心。
那个在残页上记录“触目惊心”的兵部官员不甘心。
那个在《天工开物》被禁毁前默默抄录的读书人不甘心。
那个在基因数据里留下线索的、无名无姓的祖先不甘心。
现在,轮到他不甘心。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论坛私信,来自一个陌生ID:
“楼主,我看了你被屏蔽的帖子。关于那几页文书,我有些不同的看法。方便见面聊吗?我是研究明代海防的。”
陈思源盯着这条信息,犹豫了。
是新的线索,还是又一个陷阱?
他不知道。
但最终,他回复:
“好。时间地点?”
对方很快发来一个咖啡馆的地址,在五道口,明天中午十二点。
“我姓周,戴黑框眼镜,会带一本《筹海图编》。”
《筹海图编》,明代郑若曾编纂的海防专著。
陈思源回了句“到时见”,放下手机。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但总有人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