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三章:暗流交汇 (第2/3页)
痕迹很新。不是当年抹的,是后来——最多一百年内。用的是湿布,力度很大,但手法粗糙,染料颗粒还留在纤维里。”
“为什么要抹掉?”
“两种可能。”谭老板竖起两根手指,“第一,这个印章涉及某个敏感人物或机构,收藏者怕惹麻烦。第二,这个印章本身是鉴定真伪的关键证据,抹掉它,这东西就说不清了。”
他顿了顿:“我更倾向第一种。因为如果是故意造假,应该做个完整的假印,而不是抹掉。抹掉反而引人怀疑。”
陈思源想起刘伯说的“康熙年间抄家”:“谭老师,有没有可能,这是清初查抄前朝文书时,官员做的标记?后来收藏者为了避祸,给抹掉了?”
谭老板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敢想。不过……不是没可能。”
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叠老照片:“你看看这个。”
照片拍的是几页类似的文书,但内容是关于田赋的。纸张、墨迹风格与陈思源的残页很像,最下面也有一个方形印章——完整的,字迹清晰:“嘉兴府查讫”。
“这是我二十年前经手的东西。”谭老板说,“也是明末的,来自一个江南藏家。他祖上是明代小吏,这些是家里藏的底册。‘查讫’章,就是清初官府查验后盖的,表示‘已经检查过,没问题’。”
“那为什么我的这份被抹掉了?”
“因为内容不同。”谭老板点了点残页上关于火器的段落,“田赋底册,是经济数据,新朝也需要。但兵务文书,涉及军事机密,尤其是火器技术——清朝自己也在发展火器,但不想让民间知道前朝的技术细节。所以,如果盖了‘查讫’章,反而证明这东西被官府登记在册,流传出去就是隐患。不如抹掉,当作不存在。”
这个逻辑让陈思源不寒而栗。
不是销毁,而是抹去痕迹,让历史变成空白。
“谭老师,”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这几页纸,价值有多大?”
“学术价值,无价。”谭老板干脆地说,“经济价值嘛……如果是完整的册子,几十万上百万都可能。但就这几页残片,也就几万块。不过我不建议你卖。”
“为什么?”
“因为这东西不该被买卖。”谭老板把残页小心地装回保护夹,推还给陈思源,“它应该被研究,被公布,让更多人知道明末到底发生了什么。卖给我这样的古董商,最后就是锁进保险柜,或者转手给某个藏家,永远不见天日。”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感慨:“我干这行五十多年,见过太多东西了。有的被当废纸烧了,有的被走私到国外,有的被有钱人买去充门面。能真正发挥作用的,少之又少。年轻人,你既然是学历史的,就该让它回到历史里去。”
陈思源接过保护夹,感觉手里的重量不一样了。
“谢谢谭老师。”
“别谢我。”谭老板摆摆手,“你要是真想谢我,就把研究结果写出来。不过……”他话锋一转,“最近风声紧,你写东西的时候,注意分寸。有些话,现在不能说,就留给以后的人说。历史很长,不差这几年。”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人提醒他“小心”了。
陈思源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离开博古斋时,夕阳正好。琉璃厂的青石板路被染成金色,各家店铺开始亮起灯笼。游客依然熙熙攘攘,举着手机拍摄古色古香的街景。
陈思源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像个异类。
他背包里装着一段被抹去的历史,而周围的人都沉浸在现代的喧嚣里,对三百年前的秘密一无所知。
三
晚上七点,陈思源回到出租屋。
他打开电脑,第一时间登录论坛。那个帖子依然处于“审核中”。但首页飘着另一个热帖,标题让他心头一紧:
【深度解析】“西方伪史论”背后的文化焦虑与民族主义陷阱
发帖人正是“史海钩沉”。帖子洋洋洒洒五千多字,核心观点是:近年来网上流行的“西方伪史论”(质疑古希腊、古罗马历史真实性)是一种文化不自信的表现,是某些人为了抬高自己文明而贬低其他文明的极端民族主义情绪。
文章写得很有水平,引经据典,从学术史角度梳理了“疑古”思潮在中西的发展,最后归结为:“健康的文化自信应该建立在扎实的研究和开放的心态上,而不是靠虚构一个‘全世界都抄袭中国’的幻梦来获得心理满足。”
底下评论两极分化。
支持者认为:“终于有人说人话了!”“伪史论就是民科狂欢,正经学者谁信这个?”
反对者则反驳:“你怎么知道古希腊那些动辄百万字的著作是真的?载体、传播、保存,逻辑上说得通吗?”“我们只是质疑,为什么质疑就是民族主义?”
战火很快蔓延到“启明”的视频。有人贴出链接:“看看这个UP主的最新视频,人家用数据说话,你们敢反驳吗?”
陈思源点开链接,果然是“启明”的新视频,发布时间是今天下午三点。标题很直接:
【数据与逻辑:西方古典文献传承中的不可能性】
封面是一张对比图:左侧是《亚里士多德全集》各版本年代谱系,右侧是中国《史记》的版本谱系。
陈思源点开播放。
女声依然平静,但语速比之前稍快,透着一种紧迫感:
“我们通常被告知,亚里士多德留下了超过三百万字的著作,涵盖哲学、科学、政治、文学等数十个领域。这些著作经历了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阿拉伯、再传回欧洲的漫长过程,最终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听起来很美好,但如果我们用最基本的数据和逻辑去检验,会发现其中存在大量疑点。”
画面切换成一系列数据可视化图表。
“第一,载体问题。亚里士多德生活的公元前4世纪,地中海世界的主要书写材料是埃及的纸草和羊皮。纸草脆弱易损,羊皮昂贵且制作耗时。根据现存实物和研究,一张标准大小的羊皮大约能写5000-8000个希腊字母。三百万字是什么概念?至少需要400-600张羊皮。这还只是亚里士多德一个人的著作,他的老师柏拉图、同时代的其他学者呢?”
图表显示羊皮需求量的柱状图,高耸得惊人。
“第二,复制问题。在印刷术出现前,书籍靠手抄传播。一个熟练的抄写员一天能抄多少?根据中世纪修道院的记录,每天最多2000-3000字,而且错误率很高。要完整复制亚里士多德的全集,需要一个抄写员不间断工作三年以上。而这还只是一套副本。在战乱频繁、识字率极低的古代,这样的复制工程需要多大的社会资源支撑?”
“第三,传承路径问题。”画面出现一张动态地图,显示亚里士多德著作“理论上”的流传路径:从雅典到亚历山大图书馆,到罗马,到拜占庭,到阿拉伯世界,再传回西欧。每个节点都标注了历史上发生的战争、火灾、图书馆被毁事件。
“关键节点一:公元前48年,凯撒火烧亚历山大港,传说中图书馆被波及,大量藏书损失。关键节点二:公元391年,基督教暴徒摧毁亚历山大图书馆残余。关键节点三:公元7世纪阿拉伯征服埃及,据说哈里发下令烧毁图书馆所有‘与古兰经冲突’的书籍。关键节点四:1204年十字军洗劫君士坦丁堡,拜占庭保存的古希腊文献大量散失。”
女声停顿了一下:“每一次灾难,都号称导致文献大规模损失。但神奇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总是能‘幸运地’在另一个地方被‘重新发现’。这种跨越千年、横跨三大洲的连续性,需要多么完美的巧合?”
视频后半段开始对比中国文献传承。
“我们以《史记》为例。司马迁完成于公元前1世纪,全书约52万字。现存最早完整抄本是敦煌唐写本残卷,年代在公元7-8世纪,距离成书约800年。而更早的证据来自出土汉简和石刻,如《太史公自序》的汉代石刻片段。最重要的是,《史记》的传承链条清晰可考:汉代宫廷藏本—魏晋传抄—唐代官方校订编入史馆—宋代雕版印刷—明清各种版本。每一个环节都有明确的史料记载和实物印证。”
画面并列展示《史记》的汉简残片、唐写本、宋刻本、清武英殿本的照片。
“这不是要证明‘我们更优秀’,而是要提出一个方**问题:当我们接受一个历史叙事时,我们是否有权要求它提供与它的宏大程度相匹配的证据?如果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真的如此浩繁且传承有序,为什么现存最早的希腊语抄本(L手稿)是公元9世纪的?中间这一千多年的空白,靠什么填补?”
视频最后,女声说了一段话:
“质疑不是为了否定,而是为了求真。如果一个文明真的伟大,它应该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同样,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文明有信心,也不应该害怕用同样的标准去审视别人。真正的自信,来自清醒的认识,而不是盲目的相信。历史研究的第一原则,应该是证据,而不是信仰。”
视频结束。播放量已经突破五十万,评论区的战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激烈。
陈思源关掉页面,靠在椅背上。
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兴奋,又不安。兴奋的是,“启明”用清晰的数据和逻辑,把他心里那些模糊的疑问具象化了。不安的是,这场争论已经远远超出学术范畴,正在变成一场文化战争。
而他,正带着那几页残页,站在战争的前线。
手机震动,是周明远发来的邮件。附件是一份PDF,标题是《明代兵部巡查制度与文书格式考》。正文只有一句话:
“仅供参考。谨慎使用。”
陈思源点开PDF,快速浏览。这是一篇未发表的论文,详细考证了明代中后期兵部派出巡查官员的权限、文书格式的演变,以及现存的几份巡查报告实例。其中提到,崇祯年间,由于朝廷对地方控制力下降,巡查报告往往“敷衍了事”或“讳疾忌医”,敢说真话的很少。
在结论部分,作者写道:
“明末的崩溃,在官僚文书中早已露出端倪。但现存的官方档案,经过清初的编纂和筛选,已经很难看到完整的画面。我们需要从民间文书、地方档案、域外史料中寻找碎片,拼凑出更接近真相的历史图景。”
这话简直像是在说他的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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