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三章:暗流交汇 (第3/3页)
陈思源回复邮件:“周老师,资料收到,非常珍贵。另外,今天下午我请一位老专家看了原件,他判断是真品,且认为被抹去的印章可能是清初查验标记。”
几分钟后,周明远回复:
“果然如此。我联系了一位社科院明史室的研究员,他对你的材料很感兴趣。但他说,最近院里在搞‘学风整顿’,这种可能引发争议的研究,最好先放一放。建议你保护好原件,等待合适的时机。”
又是“等待”。
陈思源苦笑着关掉邮箱。
等待什么时候?等到没有人记得这些历史的时候?等到所有证据都消失的时候?
他看着书桌上那几页残纸。在台灯的光晕里,它们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
脆弱的是纸张,坚韧的是上面承载的记忆。
四
夜深了。
陈思源没有睡意。他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写一篇短文,标题暂定为《从几页明末兵务文书看技术失传与王朝衰亡》。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引用残页的内容时,他隐去了具体地名和印章细节,只保留核心信息。写到“技之失,国之衰始也”这段时,他停顿了很久。
该怎么阐释?
直接说“明朝因为技术失传而灭亡”?太简单了。历史是复杂的网络,技术只是其中一个节点。但这个节点的断裂,会引发连锁反应——军工衰落导致边防虚弱,边防虚弱导致军费激增,军费激增导致财政崩溃,财政崩溃导致加征赋税,加征赋税导致民变……
而这一切的起点,也许只是一个看似微小的环节:官府压价,匠户逃亡。
他继续往下写。写到沉翁的记述时,他插入了一段关于明代民间航海技术的背景。写到清初可能的文献审查时,他引用了谭老板关于“查讫”章的见解。
写完初稿时,已经凌晨两点。
五千多字,但感觉只触及了皮毛。还有太多问题没有答案:那个记录者是谁?他后来怎么样了?这些文书是怎么逃过清初的审查的?为什么只有这几页留下来?
他保存文档,加密。
然后,他做了一件冲动的事——登录那个很少使用的社交账号,将文章发到了一个很小的、由历史爱好者组成的私密群组里。群组只有一百多人,大多是学生和年轻学者,平时交流很理性。
他附言:“初稿,请大家指正。请勿外传。”
发出去后,他盯着屏幕,等待回应。
五分钟后,第一条回复出现:
“思源兄,材料厉害!尤其是匠户逃亡那段,和我查到的徽州文书能对上。”
第二条:
“那个被抹去的印章,我想到故宫档案里好像有类似情况,明天我去查查。”
第三条:
“文章最后提到‘历史记忆的保存机制’,这点很重要。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历史,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结果。筛选的标准是什么?谁定的标准?这才是关键。”
讨论渐渐热烈起来。没有人攻击,没有人扣帽子,大家都在就事论事。
陈思源看着一条条回复,眼眶有些发热。
原来他不孤单。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各自的角落里,默默收集着历史的碎片,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也许他们永远无法得到“官方认证”,也许他们的研究只能在小圈子里流传。但只要还有人记得,还有人追问,那些被抹去的痕迹,就不会真正消失。
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散落在黑暗中的星子。
陈思源关掉电脑,走到窗前。
他想起“启明”视频里的最后一句话:“真正的自信,来自清醒的认识,而不是盲目的相信。”
清醒,意味着要面对可能令人痛苦的真相。
但唯有清醒,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空气,感觉肺叶里充满了力量。
明天,他要去图书馆,查王应华的资料,查宁波卫的档案,查一切与残页相关的线索。
路还很长。
但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历史闪回线】
崇祯十五年,冬。宁波卫军器局。
王工匠蹲在火炉旁,手里的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胚。炉火映红了他满是皱纹的脸,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泥土夯成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作坊里还有三个徒弟,都在埋头干活。锤击铁砧的声音此起彼伏,火星四溅。
“师父,”大徒弟凑过来,压低声音,“昨天卫所的李百户又来催了,说上头要查,让咱们把该烧的都烧了。”
王工匠没抬头,继续盯着铁胚:“烧什么?”
“就是……那些图纸。”大徒弟声音更低了,“前朝的,还有您自己画那些改良图。”
铁胚在铁砧上发出“滋滋”的响声,青烟冒起。王工匠把它重新夹回炉子,这才直起身,看着徒弟:“烧了,以后怎么造铳?”
“李百户说……现在都用鸟铳了,那些佛朗机、迅雷铳的老图纸,留着也是祸害。”
“祸害?”王工匠冷笑一声,“万历年间打倭寇,要不是佛朗机铳守城,宁波早就没了。现在倒成了祸害。”
他走到墙边的木柜前,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发黄的图纸。有些是官发的制式图,有些是他自己几十年摸索画出来的改良设计——膛线怎么刻更准,药室怎么造更安全,子铳怎么换更快。
每一张图,都沾着他的汗,他的血。
“师父,还是烧了吧。”二徒弟也走过来,脸上带着惧色,“我听说,北边已经……已经快不行了。万一鞑子打过来,查到这些东西,咱们全家都得……”
“闭嘴!”王工匠低吼一声。
作坊里瞬间安静,只剩下炉火噼啪的声音。
王工匠颤抖着手,抚摸那些图纸。纸已经脆了,边缘卷曲。墨迹也有些模糊。但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每一根线条的位置。
这是他的一生。
也是这个文明几百年积累的技艺。
外面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徒弟们脸色煞白。
王工匠猛地关上柜门,转身,从炉子底下抽出一块松动的砖。里面是一个空腔。他快速地把图纸卷起来,塞进去,盖上砖,用灰抹平。
刚做完这些,作坊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李百户,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中年文士,身后跟着两个卫兵。文士面容清癯,目光锐利,扫视着作坊里的工具和半成品。
“哪位是王匠头?”文士开口,声音温和。
王工匠上前一步:“小人就是。”
文士打量他片刻:“我姓赵,受巡抚大人之命,巡查军器局。听闻王匠头手艺精湛,特来看看。”
王工匠低下头:“大人过奖。都是粗活。”
赵文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个刚刚锉好的鸟铳枪管,对着光看了看内壁:“这膛线……刻得均匀。比卫所库里那些强多了。”
“小人尽力而为。”
“只是尽力?”赵文士放下枪管,看着他,“王匠头,我看了军器局的账册,火药匠户逃亡过半,留下的也多敷衍了事。为何你这作坊,还能维持这样的水准?”
王工匠沉默。
“因为工钱?”赵文士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放在工作台上,“官府定价,不到市价三成。你们靠什么活?”
“回大人,”王工匠终于开口,“小人……接些私活。给商船修修火铳,给大户造些防身的器械。贴补家用。”
“私造军器,按律当斩。”
“求大人开恩!”三个徒弟齐齐跪倒。
王工匠没跪,只是腰弯得更深:“小人……只为活命。”
赵文士看着他们,许久,叹了口气:“起来吧。”
他走到炉边,看着熊熊火焰,忽然问:“王匠头,你造了一辈子火器,觉得大明的火器,比之西洋、倭国如何?”
王工匠愣了愣,谨慎地回答:“早年……不输。如今……小人不敢妄言。”
“是不敢,还是不忍?”赵文士转过身,目光如炬,“我巡查沿海各卫,所见触目惊心。战船朽坏,火器锈蚀,匠户流散。若此时有外敌来犯,如何抵挡?”
王工匠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听说,你年轻时曾随沉家的船队去过倭国。”赵文士话锋一转,“见过他们的船,他们的炮吗?”
“……见过。”
“比我们如何?”
王工匠抬起头,直视赵文士:“嘉靖年间,倭寇的铁炮(火绳枪)射程、精度皆不如我大明鸟铳。但如今……他们的铁炮轻便、耐用,一个足轻(步兵)就能操作。我们的鸟铳,重而笨,且良莠不齐。”
“为何会这样?”
“因为……”王工匠深吸一口气,“倭国战国百年,各国竞相改良火器,匠人受重视。而我大明,太平日久,军器局成了贪腐之地,好的匠人要么走,要么死。技术……传不下去。”
赵文士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大人,”王工匠忽然跪下,“小人斗胆问一句:朝廷……还有救吗?”
这个问题太大,太危险。
两个卫兵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但赵文士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他扶起王工匠,低声说:“有没有救,不是你我所能决定。但有些东西,不能绝。”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塞到王工匠手里:“这是我沿途所见所闻的记录。你……替我收好。若有机会,传下去。让后人知道,大明不是亡于天灾,不是亡于流寇,而是亡于……”
他的话没说完,但王工匠懂了。
亡于一点一点的溃烂。亡于技术的流失。亡于记忆的遗忘。
“小人……一定保管好。”
赵文士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说了一句:“你的那些图纸,也收好。将来……也许有用。”
马蹄声远去。
王工匠握着那本册子,站在作坊中央,久久不动。
炉火渐渐暗下去。
但有些火种,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