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十二章:暗线与明争 (第1/3页)
一
赵士锦《浙江海防巡查录》的完整扫描与初步编目工作,在开启后的第三天基本完成。共计八十七页手稿,另附十一张简图。内容涵盖了崇祯十五年至十六年初,赵士锦巡视浙江宁波、定海、观海、昌国等卫所的详细记录,以及他与当地官员、将领、匠户、老兵的访谈。
文献处理组的郑老师带着陈思源和方雨,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他们将扫描图像逐页放大,录入初步的提要,并标注出关键信息和疑点。
“看这里,”郑老师指着一页记录,声音沙哑而兴奋,“崇祯十五年十月,赵士锦在定海卫查阅旧档,发现一份‘嘉靖三十八年造舰图样’,船型、帆索、水密隔舱的设计,比当时卫所正在使用的战船先进得多。他问为何不沿用改进,卫指挥使答:‘此乃前朝旧制,不合本朝法度,且匠役已不识此技。’”
“技术断代,不是自然发生的,是被制度性拒绝的。”陈思源低声说。
“再看这里,”方雨翻到另一页,“他记录了一个叫周铁手的匠户的抱怨:‘万历年间,闽省匠人造迅雷铳,可连发五矢,精妙无比。然工部以“靡费过甚、操演复杂”为由,不予采纳。后匠人流散,此技遂绝。’”
一页页翻过,一个清晰的图景逐渐浮现:明末的军事和技术体系,并非缺乏先进种子,而是在官僚系统的僵化、腐败和短视中,将这些种子逐一扼杀。与此同时,民间却保留着更强的技术活力,但这种活力无法被吸纳进国家体系,反而受到压制。
“最重要的发现在这里。”郑老师调出最后几页的扫描件。
这不是巡查记录,而是赵士锦在崇祯十六年腊月——也就是他完成巡查后,北京城破前夜——写下的一篇类似后记的文字。字迹比之前潦草,透着深深的疲惫与绝望:
“……遍历浙海,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船朽铳锈,兵疲将庸,库廪空虚,匠户流亡。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朝廷党争日炽,政令不出都门;官府贪墨成风,帑银尽入私囊;卫所空额过半,战船十不存一。如此局面,纵无流寇东虏,社稷岂能久安?
“尤可痛者,非不知弊,乃知弊而不能革。余屡上书言事,皆石沉大海。偶有回音,不过‘知道了’三字。同僚劝曰:‘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何必自寻烦恼?’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坐视?
“今录此册,非为邀功,亦非诿过。唯愿后世读史者,知明朝之亡,非亡于流寇,非亡于东虏,乃亡于吏治之腐、制度之僵、人心之散。技术可失而复得,财赋可竭而复充,唯人心士气,一旦溃散,不可复聚矣。
“册成之日,京师已危。余将此册副本二,一托挚友携往南都,一藏于密室。若天命不佑,神州陆沉,望后来君子得之,以鉴前车。赵士锦绝笔。崇祯十六年腊月廿三夜。”
绝笔。
写完后不到四个月,李自成攻破北京,赵士锦被俘,后逃归南方,终老于乡野。而他托付出去的副本,一份可能随南明政权湮灭,一份——就是现在木匣中的这份——历经劫难,保存至今。
“他预见到了。”郑老师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他什么都清楚,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才是最悲哀的。”
陈思源盯着屏幕上那些三百多年前的文字,感到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赵士锦的无力感,与他面对学术体制时的挫败感,在本质上何其相似——都是个体在庞大、僵化系统面前的渺小与挣扎。
“但是,”方雨轻声说,“他把记忆保存下来了。他没有让真相随着王朝一起埋葬。”
是的,保存。这是绝望中的坚持,是黑暗里的火种。
二
工作组的第二次全体会议,气氛比第一次更加凝重。
扫描件虽然还没有对外公开,但核心内容已经在工作组内部流传。每个人都清楚,这份文献一旦发布,将引发怎样的震荡。
“文献的学术价值是毋庸置疑的。”研究方向组的负责人,一位姓孙的教授率先发言,“它提供了研究明末基层军事、财政、技术状况的一手资料,细节之丰富,远超《明实录》等官修史书。我建议,尽快组织力量进行校勘、注释、出版,可以做成一部高水平的史料汇编。”
“我同意孙教授的意见。”另一位学者附和,“但出版之前,需要对部分敏感措辞进行技术性处理。比如‘亡于吏治之腐、制度之僵、人心之散’这样的总结性判断,是否保留?还是只客观呈现事实,把结论留给读者?”
“技术性处理?”文献处理组的郑老师皱起眉,“这是赵士锦的原话,是他的核心观点。删改了,还叫史料汇编吗?”
“郑老师,您别激动。”孙教授解释,“我不是说要篡改,而是考虑传播效果。有些话,在学术圈内讨论没问题,但一旦公开传播,可能会被过度解读,甚至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又是‘被利用’。”郑老师摇头,“难道因为怕被利用,就连真话都不能说了?赵士锦冒死留下这些记录,是为了让我们三百年后替他‘技术性处理’吗?”
眼看争论要升级,杨副院长敲了敲桌子:“出版问题可以稍后讨论。现在重点是确定这份文献的核心研究价值,以及后续的研究计划。大家有什么具体建议?”
一直沉默的技术史专家,一位姓何的研究员举手:“我注意到文献中多次提到‘私坊技艺胜官厂’、‘闽匠造铳精良’、‘老海商言船制之妙’。这提示我们,明代中后期的先进技术,可能大量保存在民间,而非官方体系。我建议,后续研究可以沿着‘官民技术互动与断裂’这个方向展开,这或许能部分解释所谓‘李约瑟难题’——为什么中国早期技术领先,却没有产生近代科学革命。”
这个角度很新颖,也相对“安全”——它聚焦技术史本身,不直接触碰政治评价。
“我赞同何老师的思路。”王教授的座位依然空着,但另一位与他观点相近的学者开口了,“同时,我们可以将这个问题置于全球史框架下。同时期的欧洲,民间工匠、航海家、学者的活动,如何与宫廷、教会互动?中西方的技术发展路径有何异同?这样的比较研究,可能更具普遍意义。”
又回到了“国际化”、“比较”的轨道上。
陈思源坐在末座,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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