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京的名册 (第1/3页)
2025年4月20日,上午9时,南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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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这种静不同于图书馆的肃静,不同于老年公寓的安宁,而是一种……被死亡浸透过的、沉甸甸的静。像是走进了一座巨大的、由沉默砌成的坟墓,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林征站在纪念馆入口的广场上。
四月的南京,已经有初夏的燥热。但站在这里,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灰色花岗岩铺就的地面,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广场尽头,那尊巨大的雕塑——一个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仰天痛哭——在晨光里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展厅。
光线很暗。
只有展柜里打着一束束惨白的光,照亮那些物件:生锈的刺刀、破碎的眼镜、烧焦的棉袄、孩童的鞋……
每一件物品都沉默着。
但林征觉得,他听见了它们的呐喊。
展厅里人不多。几个中学生由老师领着,小声地听讲解。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一张照片前驻足良久。一个年轻人拿着手机,对着展柜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像一道短暂的、苍白的闪电。
林征放慢脚步。
他这次不是来寻访某个具体的人。
他是来找……一个名字。
或者说,找三十万个名字中的一个。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接下来的六周里,这座城市变成了人间地狱。三十万人被杀——这是历史的数字。
但林征想知道的是:这三十万人,都是谁?
他们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有什么爱好?临死前在想什么?
史料上写着:“平民”、“战俘”、“妇女”、“儿童”……
都是类别。
不是名字。
他走到“遇难者名录墙”前。
那是一面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墙,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墙上刻满了名字,密密麻麻,像黑色的蚂蚁。
他仰头看着。
第一个名字:王秀英,女,32岁,裁缝
第二个名字:李有财,男,45岁,人力车夫
第三个名字:张小妹,女,9岁,学生
……
一个个看过去。
看得眼睛发酸。
看得心里发冷。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名字:
周文彬,男,34岁,校对员
同名同姓。
同样的职业。
同样的年龄。
但不是同一个人——重庆的周文彬死在1940年,不是1937年。
但林征还是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他想起了重庆的周敏老人,想起了那支钢笔,想起了那句“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
如果这个周文彬也有女儿,那她现在该多大?九十多岁?她还记得父亲吗?
他不知道。
因为这个周文彬,可能没有留下后代。
可能全家都死在了那场浩劫里。
“同志,你在找什么人吗?”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征转头。
是个老人,很老了,坐在轮椅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纪念章。头发全白,稀疏,但梳得很整齐。脸上布满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但那双眼睛——锐利,清澈,像能看透一切。
“我……”林征顿了顿,“我在看名字。”
“看名字?”老人问,“看名字做什么?”
“想记住。”林征说,“想让他们……不只是数字。”
老人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推我出去吧。这儿太闷了,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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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馆后面有个小院子,种着几棵银杏树。四月的银杏刚抽出新叶,嫩绿色在阳光下透明得像玉。
老人让林征推他到一棵最大的银杏树下。
树下有个石凳。
“坐吧。”老人说。
林征坐下。
老人从轮椅侧面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边缘已经磨得发毛。
“这是什么?”林征问。
“名册。”老人说,“我父亲留下的。”
他翻开笔记本。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用钢笔写的,字迹工整,但能看出岁月的颤抖。
王德福,男,48岁,卖烧饼的,住中华门西街
赵翠花,女,29岁,织布女工,有两个孩子
陈小宝,男,6岁,喜欢踢毽子
……
每一页都是名字。
每一页都是人生。
“这是我父亲记的。”老人缓缓开口,“1937年,他在金陵大学教书。南京沦陷前,学校让教职工撤离,我父亲没走。他说:‘我是教历史的,我得留下来,把历史记下来。’”
林征屏住呼吸。
“他躲在城南的一个地窖里,躲了四十多天。”老人继续说,“每天夜里,等鬼子睡了,他就偷偷出来,去那些被烧毁的房子里,看还有没有人活着。如果发现尸体,他就把名字记下来。”
“怎么……知道名字?”林征问。
“看门牌,看遗物,看邻居的证言。”老人说,“有时候能找到身份证件,有时候只能问还活着的人。问一个,记一个。”
他翻到某一页。
上面写着:
无名女,约18岁,穿红棉袄,死在中山路路口
无名童,约3岁,手里攥着半个烧饼
无名老者,约70岁,眼睛被刺刀捅瞎
无名。
还是有无名。
“我父亲记了六百三十二个名字。”老人说,“但这只是……沧海一粟。”
他抬起头,看着林征:
“你知道六百三十二和三十万的区别吗?”
林征摇头。
“区别就是,”老人一字一句地说,“六百三十二,你能想象。你能想象六百三十二个人站在你面前,是什么样子。但三十万……三十万就是个数字。太大了,大到超出了人的想象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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