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五章:明暗之间 (第3/3页)
陈思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想像那些书被扔进火堆的场景。纸张卷曲,墨迹在火焰中变黑、消失。几百年的知识积累,在几个时辰内化为灰烬。
而那些执行焚烧命令的官员,可能一边烤着火,一边谈论天气、俸禄、升迁。对他们来说,这只是日常工作。
历史的大毁灭,往往由最平庸的恶完成。
手机亮起,是周明远发来的消息:“见个面。明天下午三点,琉璃厂汲古阁。有东西给你看。”
陈思源回复:“好。”
然后他打开“启明”的主页。依然没有新视频。但主页简介里多了一行小字:“所有视频的参考文献和原始数据,可在以下链接下载。”
他点开链接,跳转到一个云存储页面。里面是十几个文件夹,分别对应每个视频的资料来源:古籍扫描件、外文文献翻译、数据统计表格、逻辑推导过程……
全部公开,全部可验证。
这是学术研究最理想的状态——透明、开放、可重复。但也是最危险的状态——因为任何一点疏漏,都会被无限放大。
“启明”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她所说的“真正的自信”。
陈思源下载了所有资料。压缩包有十几个G,需要下载很久。进度条缓慢移动,像时间本身。
等待时,他重新打开自己的文章,看着徐明达那些红色的批注。
“结论太跳。”
“逻辑链条薄弱。”
“隐含价值判断。”
每一条批评都对,但每一条也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不要深究,不要追问,停留在安全的表面。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为《碎片集:明末清初技术传承中断的证据汇编》。
没有论点,没有结论,只有分类整理的资料:
第一部分:文献证据(包括残页内容、禁毁书目、医案记录)。
第二部分:实物证据(现存明代火器与清代火器的技术对比数据)。
第三部分:基因证据(林薇提供的部分数据,隐去敏感信息)。
第四部分:逻辑疑点(“启明”视频中关于西方伪史的分析摘要)。
第五部分:延伸线索(网友提供的各种碎片信息)。
他写了整整四个小时。凌晨一点,文档字数达到三万。
这只是一份草稿,还需要大量补充和核实。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保存,加密,备份到三个不同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前。
城市已经沉睡。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黑夜海洋上的孤岛。
他想起了赵士锦,想起了王工匠,想起了沈举人,想起了古寺的老和尚。他们都是孤岛上的人,在时代的洪流中,拼命守护着一点火种。
现在,火种传到了他的手里。
他不知道自己能守护多久,不知道这火能不能重新燃成燎原之势。
但至少,他不会让它在这里熄灭。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但总有人看见了。
【历史闪回线】
光绪三十一年,冬。天台山古寺。
雪下了一夜,清晨时,群山皆白。
智空和尚推开藏经阁的门,一股陈年的纸张和灰尘气味扑面而来。他已经七十三岁,是这座寺庙里最老的僧人。住持去年圆寂了,临终前将他叫到榻前,说了一句话:“地下……有东西。该……见光了。”
什么地下?什么东西?住持没有说清楚就走了。
智空在寺庙里找了整整一年。翻遍了所有经柜,敲遍了所有墙壁,一无所获。直到昨天扫雪时,他在藏经阁后墙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
此刻,他站在藏经阁中央,看着那块砖。心跳得很快。
推开砖,里面是空的。伸手进去,摸到一个硬物——陶罐,冰凉。
他小心翼翼地把陶罐取出来。罐口用蜡密封得很严实,罐身上没有任何标记。轻轻摇晃,里面有纸张摩擦的声音。
该打开吗?
智空犹豫了很久。最后,他还是用温水慢慢化开封蜡,打开了罐子。
里面是几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最上面是一本薄册,纸张已经发黄发脆。他戴上手套,小心地翻开。
第一页,是一行工整的楷书:“崇祯十五年浙江海防巡查录。赵士锦记。”
赵士锦?智空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好像在什么史书上见过,是明末的一个官员。
他继续往下翻。记录的是沿海卫所的军备情况,字里行间透露出深切的忧虑。翻到最后一页,有一段批注:“此行所见,触目惊心……录此存照,后世或可鉴之。”
智空的手颤抖起来。他虽然不是历史学者,但也明白这份东西的价值。
油纸包里还有别的东西:几张图纸,画的是火铳的结构,标注着尺寸和制法;一封信,没有署名,只写了几行字:“此物托付贵寺,望妥为保管。待天下清平之日,或有可用之时。沈某顿首。”
沈某。智空想起寺志里的一段记载:顺治年间,有沈姓书生曾寄居寺中数月,后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
他把东西重新包好,放回陶罐。但罐子没有再密封——蜡已经毁了,而且,也许真的到了“见光”的时候。
光绪三十一年,已经是二十世纪了。大清国风雨飘摇,西学东渐,改革维新之声四起。也许,这些被埋藏了两百多年的记忆,真的该重见天日了。
但交给谁?
智空想了三天。最后,他决定去找一个人——山下镇上新式学堂的国文教员,陈先生。陈先生是举人出身,但思想开明,常跟学生讲“师夷长技以制夷”。
雪停了,智空抱着陶罐下山。
学堂正在上课,琅琅读书声传出窗外。智空在门口等到下课铃响,陈先生走了出来。
“智空师父?您怎么来了?”
“陈先生,老衲有一样东西,想请您看看。”
两人来到教员室。智空打开陶罐,取出册子和图纸。陈先生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明代的?”
“应该是。”
陈先生快速翻阅着,越看越激动:“了不得!了不得!这赵士锦我在《明史》里读到过,是个忠臣。这份巡查录,比正史详细多了!还有这些图纸——您看这膛线的刻法,这药室的设计,比现在绿营用的鸟铳先进多了!”
“陈先生觉得,这东西现在有用吗?”
“有用!太有用了!”陈先生站起来,在屋里踱步,“朝廷现在要编练新军,学习西洋操法,但火器制造还是老一套。如果有这些明代的技术作参考,也许能少走弯路!”
他忽然停下,看着智空:“师父,这东西……您从哪儿得来的?”
智空如实说了。
陈先生沉吟片刻:“此事不宜声张。这样,您先把东西放在我这里,我找人誊抄一份,原物您带回去继续保管。抄本我寄给一个朋友——他在上海江南制造局,是懂行的。”
“可靠吗?”
“可靠。他也是有心人,一直在收集古代科技文献。”
智空同意了。
三天后,陈先生把誊抄好的副本交给智空过目。抄得很仔细,连纸张的破损、墨迹的深浅都尽量模仿原貌。原件则被智空重新封好,带回了寺庙。
这一次,他没有放回原处。他在自己禅房的地板下挖了个更深的暗格,把陶罐埋了进去。
他知道,世道要变了。这些东西,也许真的能在新时代派上用场。
但他没想到的是,陈先生寄出的那份抄本,并没有到达上海。
信使在杭州被劫了。不是土匪,是官府——新政时期,各地设了邮检,凡是寄往制造局、学堂等处的信件,都要检查。
抄本被没收,送到了杭州知府衙门。
知府看了内容,大惊失色。明代火器图纸?这还了得!立刻上报巡抚。
巡抚的批示很快下来:“查。此等违禁之物,何以流传民间?严查来源。”
调查开始了。陈先生第一个被抓。严刑拷打之下,他说出了智空。
官兵上山那天,智空正在佛前诵经。
“老和尚,东西呢?”带队的把总厉声问。
智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东西已经毁了。”
“毁了?怎么毁的?”
“老衲见那是兵凶之物,有违我佛慈悲,已投入火中焚化。”
把总不信,命人搜查寺庙。搜了一天一夜,一无所获。智空的地板暗格做得极其隐蔽,连经验丰富的衙役也没发现。
“老秃驴,你可知私藏禁物是什么罪?”把总拔出刀。
智空闭目:“老衲只知,佛门清净地,不当有杀伐之声。”
最终,因为没有证据,官兵只能撤走。但智空被勒令“不得离寺”,实际上是软禁。
陈先生在狱中受了重伤,出狱后不久就病逝了。临死前,他托人给智空带了一句话:“东西……千万藏好。等……真正的清平。”
光绪三十二年春,智空圆寂。
死前,他把暗格的秘密告诉了最信任的弟子慧明。
“记住,这些东西,要等到天下真正太平,等到有人真心想要了解过去,而不是利用过去的时候,才能拿出来。”
慧明含泪点头。
陶罐继续沉睡。
这一次,又睡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