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古卷解码 第十章:纸影疑踪 (第3/3页)
来自“泰西新近发明”,但其中一些结构原理,与他从《武备志》《火龙经》等明代兵书中看到的记载,有着微妙的相似,只是表达方式变了,名称也改了。
一种可怕的猜测,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
这些年来,他致力于“会通中西”,相信通过吸收西方之长,可以补华夏之短,强兵救国。他真诚地与利玛窦、龙华民等传教士交往,合作翻译《几何原本》《泰西水法》,学习他们的天文历算。传教士们也表现出对华夏文明的尊重,时常请教儒家经典,称赞中国器物精良。
但这一切交流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另一种无声的流动?
传教士们如饥似渴地搜集中国的典籍、地图、工艺资料,通过种种渠道送回欧洲。他们对中国技术的兴趣,似乎远超对中国思想的兴趣。而他们带来的“西方新知”,有多少是真正的原创?又有多少是……从别处得来,甚至就是从中国散佚的故纸堆中重新发现,然后改头换面?
徐光启想起利玛窦临终前,紧紧握着他的手,用生硬的汉语说:“徐大人……知识,属于上帝,属于全人类……不应有疆界……”
当时他深受感动。但现在想来,“属于全人类”和“单向流动”之间,界限在哪里?
如果华夏的知识不断外流,而流入的“新知”却可能本就源自华夏,或者夹杂着对方有意无意的误导和保留,那么这“会通”,岂不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失血?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风涌入,卷起书桌上的信纸。
北京冬夜,星空晦暗。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梆子声,以及巡夜兵丁的脚步声。辽东战事吃紧,朝廷财政枯竭,流寇烽烟四起……这个帝国,内忧外患,已到了生死边缘。
而他,一个渴望用知识挽救国运的老人,却发现自己可能正坐在一座正在无声流失的文明宝藏之上。宝藏里的瑰宝,被一些人精心打包,贴上陌生的标签,运往遥远的彼岸。而留下来的人,却在宝藏日渐空荡的宫殿里,哀叹自己的贫穷与落后。
“老师。”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他最信任的弟子孙元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急切,“兵部催问‘红夷大炮’仿制进度,说辽东急需。”
徐光启转过身,看着年轻的孙元化。这个弟子聪明实干,对西洋火器尤其热衷。
“元化,”徐光启缓缓问道,“你跟从邓玉函(Johann Schreck,德国传教士,精通医学和机械)学习《远西奇器图说》,可曾想过,那些奇器图样,彼国是人人可学、匠匠可造吗?”
孙元化一愣,思索道:“邓教士说,在其国,此类技艺,亦需师傅传授,非轻易可得。”
“那他们为何愿倾囊相授于我朝?”
“这……邓教士言,为显上帝仁爱,助我朝富强。”
徐光启苦笑:“上帝仁爱,或许是真。但国之强弱,关乎生死。若我将《火龙经》中最精要的‘火药秘方’、‘火箭百解’也倾囊译成拉丁文,托你寄往罗马,言此为‘彰显华夏仁爱,助泰西富强’,你以为如何?”
孙元化脸色变了,他听懂了老师的弦外之音。
“老师是担心……西人有所保留,甚或……另有所图?”
徐光启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回书桌,将两封信并排放在一起。
“元化,治学需诚,交友需信。但治国……需智。”他声音低沉,“我仍信利先生、龙先生等,乃有道之士。然其背后之教会、之国家,所求为何?知识传播之背后,是否有力量在引导方向?我等不可不察。”
他拿起笔,在给弟子的回信草稿上,加了一段:
“……械艺之事,关乎国本。凡与西人交涉图样、技法,需详录其源流细节,与我朝旧籍比对。可许其观摩,慎勿令其誊录、携走原件。彼若索求甚切,则以‘祖制秘传,不宜外泄’婉拒。切记,此非不信友邦,实为防微杜渐,护我文明薪火。”
写罢,他搁下笔,仿佛用尽了力气。
“老师……”孙元化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看起来有些……小气,有些多疑。”徐光启疲惫地摆摆手,“但元化啊,你看看这天下。北有建虏(后金)虎视,西有流寇猖獗,海疆亦不靖。我等所学所造,是拿来保种存国的利器。利器之柄,岂可轻易假手于人?即便对方今日是友,焉知明日如何?”
他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已故的利玛窦:
“利先生,你说知识无疆界。可若这知识的流动,终将武装起觊觎我土地的敌人,我今日之传授,岂不是为明日之屠杀递刀?这……真是上帝所欲见的‘仁爱’吗?”
寒风呼啸,无人应答。
只有书房内的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旋即暗淡下去。
徐光启知道,他个人的警觉,在时代的大潮面前,可能微弱如萤火。
但他必须写下那行字。
必须为这个文明,留下最后一道谨慎的闸门。
哪怕这闸门,最终可能还是会被洪流冲垮。